书讯|严粲《诗缉》:“宋人说《诗》第一”


严粲《诗缉》:“宋人说《诗》第一”

《诗缉》三十六卷,南宋严粲撰。严粲(1197—),字坦叔,一字明卿,号华谷,福建邵武吕溪人。早年从谢尧仁游,及谢氏移家建昌军南城(今江西南城),严粲随至江西,樽酒论文为乐,如是者十载。严粲“抱负才业,有志当世”(袁甫《赠严坦叔序》),于宁宗嘉定十六年(1223)登蒋重珍榜进士第,曾任徽州椽、饶州椽、耒阳令、雩都令、清湘令、横浦令等,官至中书舍人。严粲工于诗,有《华谷集》一卷,与严羽为族兄弟,而宗族中独严粲能以经学著称,熟谙《诗经》,著有《诗缉》。《宋史·艺文志·经部·诗类》著录为“严粲《诗集》一部”,“诗集”当是“诗缉”之误。明焦竑《国史经籍志》始著录《诗缉》三十六卷。

严粲撰《诗缉》,用力有年,至淳祐八年甲辰(一二四四)全书已成,请序于林希逸。是书始刻于南宋淳佑八年戊申(一二四八)夏五月,时粲官清湘令,在其《发清湘》诗中有“诗从就柱刊”“余俸刊诗卷”语,可为印证。而是书之卷端结衔“朝奉大夫臣粲述”,可知《诗缉》刻成时,严粲任朝奉大夫。据宝庆《会稽续志》卷二,淳佑九年八月严粲以朝请郎任浙东提举。依宋代官阶叙迁之制,朝奉大夫当在朝请郎二年后,因此,严粲为朝散大夫最早应在淳佑十一年(一二五一)。可知《诗缉》之刊刻不易,至少历时四年以上。

严粲《诗缉自序》称此书之著,缘于教授子弟,“便童习耳”,但《诗缉》一在《诗经》学史上实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林希逸《严氏诗缉序》评价此书能“度越诸子”,“《诗》于是乎尽之矣”。清人万斯同《群书疑辨》称“严氏《诗缉》为千古卓绝之书”。姚际恒《诗经通论》谓《诗缉》为“宋人说《诗》第一”。曹庭栋《宋百家诗存》称严粲《诗缉》“与朱晦庵《诗传》相表里,学者宗之”。《四库总目提要》称其书于“宋代说《诗》之家,与吕祖谦并称善本”。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谓“南宋诸家中,惟严与吕氏可以匹敌,他人莫能及也”。近人张舜徽《清人笔记条辨》亦称赞说:“宋人治《诗》之集其成者,无逾严粲《诗缉》。”诸家所言,足见《诗缉》为人所推重的程度。下文我们将从四个几个方面具体了解《诗缉》一书的研究路径和学术价值。

宋代疑辨思潮勃兴,《诗经》研究中最大的分歧即在于废《序》与尊《序》之争,其中主张废《序》的有欧阳修、郑樵、朱熹、王质等,而尊《序》派则有程颐、范处义、吕祖谦等,严粲亦属于尊《序》派,更具体地说,是尊《首序》。这一立场与苏辙《诗集传》相近,苏辙认为《诗序》“其言时有反复烦重,类非一人之辞者”,故仅采《诗序》首句,而尽去其余。严粲与之相同,亦严格区分《首序》与《后序》,认为:“《后序》附益讲师之说,时有失诗之意者,一断之以经,可也。《首序》之传,源流甚远。……或欲并《首序》尽去之,不可也。”(《东门之枌》)各篇题解中,严粲常驳斥《后序》“支离”(《卷耳》《伐木》)、“其辞衍”(《山有枢》)、“衍说”(《鱼丽》)、“其辞赘”(《旱麓》),而《首序》则言简意赅,辞旨深远,严粲认为乃是“经圣人之手”,例同“《春秋》书法”( 参《芄兰》《叔于田》《有女同车》《狡童》《鸱鸮》等诗题解),寓有褒贬微言大义,故而严粲着力申说《首序》之旨。如,《叔于田》之《首序》曰:“刺庄公也。”严氏认为《首序》之说与《春秋》书“郑伯克段”讥失教之意同:“《首序》经圣人之手矣,说《诗》不用《首序》,则二《叔于田》皆为美叔段,《椒聊》为美桓叔,叔段、桓叔可美也乎哉?”同理,严粲以《君子偕老》刺卫宣姜,而非美其服饰、容貌之盛尊;以《硕人》为闵庄姜,非美庄姜族类之贵、容貌之美、礼仪之备。诸如此类,皆能不囿于表面的诗辞文本,而是以《序》说为归依,钩隐抉微,阐发诗人微言大义。

严氏对《首序》的尊从,在所谓“淫诗”的辩题上体现得最为突出。这是宋代《诗经》研究因为存《序》、废《序》之争而引发的一个重要辩题,废《序》派如朱熹将诸多风诗解释成民间男女戏谑淫悦之辞,吕祖谦则信守《诗序》美刺之说,二人就此曾往还辩论。在这一问题上,严粲与吕祖谦相一致,从美刺的立场上审视此类风诗的创作及教化功能。严粲认为:“故凡刺诗,皆作者刺淫者,非淫者自作也。”(《东门之枌》)又曰:“圣人存之以立教,使后世知为不善于隐微之地,人得而知之,恶名播于无穷,而不可湔洗,欲其戒谨恐惧也。读《诗》者,能无邪尔思,则凛然见圣人立教之严矣。”(《泽陂》)从中可看出,严粲尊《序》立场的出发点和归结点,皆在发扬圣人“诗教”之旨。

严粲在具体阐释诗旨时,也能不失《诗》教精神。如,不以“狡童”“狂童”目郑太子忽;不以“硕鼠”斥呼其君,而指为聚敛之臣,皆能得《诗》教“温柔敦厚”之训。这一点在分析诗歌作者与创作视角时也有体现。如,《新台》,旧说皆谓卫人讽宣公纳伋之妻,而严氏则审乎辞气,断为齐人恚怒之辞,谓:“燕婉之求,自齐人言之,故以籧篨、戚施丑诋卫君而无嫌,非卫人之辞也。”又,论《齐风·南山》《敝笱》《猗嗟》皆刺鲁桓公、鲁庄公,谓“皆归咎于他人,盖不忍斥言其君之恶者,齐臣子之情也”。诸如此类,皆能妥帖人情。

《诗序》“美刺”的阐释传统,有其特定的经学背景。而以宋儒“据文求义”的思路看来,“美刺”说罔顾诗辞文本,常引申到政治道德教化上,难免穿凿。因此朱熹即主张:“读《诗》正在于吟咏讽诵,观其委曲折旋之意。”又曰:“今欲观《诗》,不若且置《小序》及旧说,只将元诗虚心熟看,徐徐玩味。”(《朱子语类》卷八十)此是废《序》派的读《诗》法,《诗经》研究也由此另辟出新境。

作为对新说的响应,尊《序》派的严粲对《序》说与诗辞之间依违离合的关系,也应有所申说、推衍。通观全书,“涵咏浸渍”“吟咏”“玩味”“默会”“体会”等语随处习见,其意在于“涵咏三百篇之性情,则悠然见诗人言外之趣”(《诗缉后序》)。其实,所谓“言外之趣”,已表明一方面需玩味辞章文脉,另一方面又应该不囿于文辞本身,须探得言外深旨。因此,“涵咏”与“言外之趣”间的虚实分寸,又全以《诗序》为提掇,方能纲举目张,本末不乱。如严氏在《君子偕老》题下所论:

此诗惟述夫人服饰之盛,容貌之尊,不及淫乱之事,但中间有“子之不淑”一言,而讥刺之意尽见。《硕人》惟述庄姜之美,不言庄公不见答,但中间有“大夫夙退”二语;《猗嗟》惟述鲁庄之美,不言不能防闲其母,但中间有“展我甥兮”一语。三诗体同,皆中间冷下一二语,而首尾不露其意也。

此“中间冷下一二语”,正是诗旨点题处,不可轻易放过,需仔细涵咏,方能体会诗中优柔委曲之意。诗辞诡谲,不便直言,这一诗意表达在讽谏变诗中体现得更为突出,如严氏所言,“或托物,或陈古,言在于此,意寓于彼,诡辞以谏,而不斥言其失,言之者所以无罪,闻之者亦足自戒”。因此可以说,“意在言外”不仅体现了“温柔敦厚”的《诗》教精神,也是一种讽谏的修辞策略。严粲在《頍弁》中对“意在言外”的形态有更具体的论述:

《国风》《小雅》多寓意于言外,或意虽形于言,而优柔纡余,读者不觉也。有言古不言时,而意在刺时者,如《甫田》《采菽》之类。有言乙不言甲,而意在刺甲者,如《叔于田》全述叔段之事,而实刺郑庄;《椒聊》全述沃之盛强,而实刺晋昭。有首章便见意,余章变韵成歌者,此类甚多。有前数章皆含蓄,而末章乃见意者,如《载驱》之类。有首尾全不露本意,但中间冷下一二语,使人默会者,如《硕人》《猗嗟》之类。有言轻而意重者,如《凯风》言母氏劳苦,而不言欲嫁。有先从轻处说起,渐渐说得重者,如《四月》忧世乱,而先叹征役之劳;《頍弁》刺危亡,而先说不宴乐同姓。读《诗》与他书别,唯涵泳浸渍乃得之。

严氏所归纳的七种类型,在《诗经》中有相当广泛的代表性。而从严氏的训解中,我们也可以发现,“言外之意”的揭橥都是以《首序》为圭臬,在“美刺”的范畴之下以意逆志,揣味弦外之音。因此,严粲所主张的“涵咏”“玩味”等读《诗》法,虽然与朱熹所主张不无二致,但在出发点和归依点上却有明显的不同。当然,反过来,这也不能不说是严粲在遵守经学传统的同时,对宋学解《诗》新风向的一种适应。

严粲主张“涵咏三百篇之性情”,从诗艺表达的特性出发,探求诗人吟咏之性情,揣摩诗人微妙的表达意图与效果。显然,这已经逸出经学的传统。张舜徽先生说:“治《诗》贵能以情度情,而超出于名物、度数、训诂之外,慎思以通其意。”以此评价《诗缉》,可谓的当。在《诗大序》的疏解中,严粲说:“诗出于人情之真。……盖诗由所感而作,不能自已,出于人情之真而非伪也。”又曰:“诗出于情之真,其感也深。”以“情之真”作为诗歌评解的键钥,与经师讲章之习气有鲜明的不同,故常能妥帖人情,言人所未言,时出新意,探得诗人性情表达之微妙。如严氏于《东山》诗中云:

今以前三章皆为述归士在途思家之情,后山诗所谓“住远犹相忘,归近不可忍”。盖别家之情,于久住之处,犹或相忘,至于归心已动,行而未至,则思家之情最切。故序其在途之情,以慰劳之。《采薇》《出车》言“今我来思”,皆言在途之事,与此正同。

征夫在途,思家之情最切,严氏这一析论,十分熨帖人心,深谙风人之旨,可谓诗人千古知音。林希逸《序》云:“逆求性情于数千载之上,而兴寄所在,若见其人而得之”。“逆求性情”,诚乃严氏解《诗》之秘钥。

严氏“逆求性情”,还有一个重要的门窍就是“以诗言《诗》”,上举《东山》诗引陈师道诗即是一例。综核全书,严粲共引后代诗歌辞赋52次,上至屈原《离骚》,下至北宋黄庭坚、陈师道,所引最多者为杜甫,计12次。虽然在严粲之前,王质《诗总闻》、范处义《诗补传》、李樗《毛诗集解》、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等也偶见“以诗言《诗》”之例,严粲《诗缉》在引诗的规模、解《诗》的深度以及理论阐释上都更为突出,具有相当的学术史意义,对宋以下文学评解《诗经》之风起到重要的开导作用。

严粲“以诗言《诗》”的内在原因,林希逸在《序》中有所论及,其曰:“余尝得其旧稿,五七言幽深夭矫,意具言外,盖尝穷诸家阃奥,而独得风雅余味,故能以诗言《诗》,此《笺》《传》所以瞠若乎其后也。”清人姚际恒《诗经通论》亦言:“严坦叔《诗缉》,其才长于诗,故其运辞宛转曲折,能肖诗人之意,亦能时出别解。”二氏皆认为这与严粲自身负有诗才、深谙诗法有关。诚然,严粲颇负诗名,与严羽、戴复古、叶绍翁、林希逸等皆为南宋著名江湖派诗人,曹庭栋《宋百家诗存》评:“其诗清迥,脱去季宋翕腻之习。”严粲诗人的身份及才性,固然对其“逆求性情于数千载之上”“独能深得诗人优柔之意”有所帮助,但这并不必然推导出“以诗解《诗》”的研究路径,《诗经》研究史上富有诗才的学者何止严粲。

对此,严粲在自序中道出了原因,其言:“《诗》之兴,几千年于此矣,古今性情一也。”认为古今诗人性情相通,在言志抒情、吟咏寄兴上并无二致。正是基于此,“以诗解《诗》”的研究路径才有其合理性:一方面,后代诗歌在体裁、诗意、技法诸方面都受到《诗经》传统的影响,如林希逸所言,《诗经》“其流既为《骚》,为《选》,为唐古律”,因此,“以诗言《诗》”,钩沉其中的源流关系,可以突显《诗经》在中国诗史上的经典地位;另一方面,古今时空悬隔,诗意理解容有晦涩难通之处,后代诗歌既受《诗经》传统影响,以今况古、以今证古,正可藉以揣味古人诗情。具体来说,严粲“以诗言《诗》”有以下几种类型:(一)古今诗意相通,藉之可以帮助理解《诗》旨。如《东山》三章引白居易诗“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以证此章为征夫悬想思妇在家叹望之辞。(二)借后代之诗,以考知《诗经》礼俗人情之流衍。如《燕燕》诗,严粲谓“燕鸿往来靡定,别离者多以燕鸿起兴”,引魏文帝《燕歌行》“群燕辞归鴈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谢宣远《送孔令诗》“巢幕无留燕”、杜诗“秋燕已如客”为佐,可见寄兴之情,千古相通。又,《斯干》八章“其泣喤喤”,严粲引苏轼贺人生子诗“试教啼看定何如”,谓以啼声长大为福寿之象之意,可见古今礼俗类同。(三)明辨诗体之源流。如《斯干》篇谓:“《西京赋》言长安,于前则终南、太一,犹此诗言幽幽南山;于后则据渭踞泾,犹此诗言秩秩斯干,《西京赋》祖述《斯干》也。”

以上几种类型多有交融,综合体现了《诗经》在诗史上的滥觞地位,更见出古今诗人寄兴之情相通,以诗言《诗》,正可“逆求性情于数千载之上”,探得风人深致。显然,这一研究路径已经逸出经学的范畴,别开生面。也正因此,从传统的经学立场来看,严氏难免遭到后人诋薄。对此,《带经堂诗话》张宗柟附识中评述道:

近退谷孙公则谓严氏太巧,只似诗人伎俩,非解经身分。窃谓《诗》学自为一宗,视他经稍别,唯虚与委蛇,妙协情事,如林氏序言“会其旨于数章,发其微于一字”,亦以意逆志之法也,巧何有焉?必绳以解经身分,是又艾轩先生所云:“郑康成以三礼之学笺传古诗,难与论言外之旨矣。”又按,严氏解《诗》,间引唐宋之作,退谷所訾,此或其一端。董子云《诗》无达诂,如其与经旨比附,即以凡情证圣解也可。矧汉魏已来称《诗》者,类皆鼓吹风雅,性情一也,顾可画古今而二之耶?

孙退谷绳之以解经身分,诮其太巧,自然难识严粲“逆求性情”“以诗解《诗》”的真正价值。张宗柟谓“诗学自为一宗”,抓住千古风雅流衍、性情相通的特征,可谓严氏知音。明清时期,“以诗言《诗》”蔚然成风,如戴君恩《读风臆补》、黄佐《诗传通解》、牛运震《诗志》等,都是严氏《诗缉》之流裔,足见严书及其解《诗》之法在《诗经》学史上的地位。

戴复古称“粲也苦吟身”(《祝二严》),“苦吟非草草,妙趣若平平”(《读严粲诗风撼潇湘覆江空雪月明以其一联隐括为对》),袁甫也曾说“坦叔有诗名,寓意推敲细入毫发”(《赠严坦叔序》),可知严粲作诗精于推敲,颇废经营,深谙诗辞音节之妙。因此,严粲主张“涵咏”“玩味”“默会”等读《诗》法,对诗篇辞章之法、文脉意旨也尤加关注。严氏这一解《诗》取径的逻辑,在《绿衣》一篇中体现的十分清晰:

读《诗》不可卤莽,如读“绿兮衣兮”,不可但言是绿色之衣,当玩味两“兮”字,《诗》有《黄鸟》《白华》,不言“黄兮鸟兮”“白兮华兮”,唯《绿衣》曰“绿兮衣兮”,盖“绿”字、“衣”字皆有意义,绿以喻妾,衣以喻上僭,故以二“兮”字点掇而丁宁之。

“读《诗》不可卤莽”,即是需熟读涵咏,徐徐玩味。严粲认为“绿”“衣”二字各有喻义,不可合而观之,并引《黄鸟》《白华》不言“黄兮鸟兮”“白兮华兮”为反证。严粲玩味诗辞,会通整部《诗经》,疏析诗辞语例的思路,于此可见一斑。

严粲这一思路的前提在于,认为《诗经》经过圣人笔削删定,作为一个完备的文本整体,其诗辞在体例和义类上有着高度的统一性。因此,严粲惯于运用归纳、分析、模拟、对比等方法,进行推理和判断,提炼《诗经》之章法、句法、字法。如谓“诗中凡一句各指一物者,兴也”“凡一句迭言二物者,皆赋也”(《终南》);“《诗》多以风雨喻暴乱”(《邶风·谷风》);“凡‘既见君子’之下,其接句皆述喜之之情,谓见之者喜,非所见者喜也”(《菁菁者莪》);“诗人取义多在首章,至次章则变韵以成歌”(《蓼莪》);“凡《诗》中以‘士’对‘女’者,皆谓男子耳”(《都人士》),等等,皆能融冶贯通,自抒心得,纠正旧说。在诗辞方面,严粲也尽可能将其置于整部《诗经》中梳析辞例,辨析异同。如,“罔极”“彭彭”“祁祁”“骙骙”“业业”“溃”“宁”等等,在《诗经》多首诗中有互见,严氏疏析辞例,或是诸家训释小异,而勾联其意义关系,或是此处无释,而据彼处之训释触类旁通,假一推十。当然,严粲也注意结合语境辨析异同,避免以文害辞、以辞害志。如“德音”一词,严氏曰:

音,声也。德音,有德之声音也。言语、教令、声名,皆可称德音。此诗“德音秩秩”,可以为言语、教令,不可以为声名。《皇矣》“貊其德音”,可以为教令、声名,不可以为言语;《南山有台》“德音不已”“德音是茂”及《有女同车》“德音不忘”,《车舝》“德音来括”,皆声名也;《小戎》“秩秩德音”,《鹿鸣》“德音孔昭”,《日月》“德音无良”,《邶·谷风》“德音莫违”,皆言语也。(《假乐》)

可见,严氏亦非必求其统一,而是能体察上下文脉,随文解之。如其所自谓,“诗人之言,不必尽同”(《雄雉》),“不可执一,今随文解之”(《云汉》)。

严粲会通《诗经》,精于诗辞语例分析,正如林希逸所评:“钩贯根叶,疏析条绪,或会其旨于数章,或发其微于一字,出入穷其机综,排布截其幅尺,辞错而理,意曲而通。”这种重视《诗经》内部互文、以本经解本经的思路,推进了《诗经》诗法、诗旨的训解,其对诗歌章法、句法、字法的析论,与宋代文章学的理论多有吻合,明清时期从文学角度评解《诗》的著作甚伙,都可谓《诗缉》之亚流。

《诗缉》一书篇帙宏大,体系严密,守正出新,独辟蹊径,以上所述四方面乃贯穿《诗缉》全书之大要者,综合体现了严粲解《诗》的主要立场、思路和特色,足以见出《诗缉》一书在宋代及宋以下《诗经》研究史中的位置和影响。至于“音训疑似,名物异同,时代之后前,制度之纤悉”,严氏在详征博引、细密考订中,往往能条理通贯,新意迭出,卓然成一家之言。为免文赘,不再一一枚举。

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元勤有堂本严粲《诗缉》书影

下面介绍一下《诗缉》的历代版本及本书的整理情况。据严粲自序,《诗缉》一书最早刊刻于淳佑戊申(一二四八),然宋本今已不可得见,今存最早的本子是元余志安勤有堂本,其后各代皆有抄刻,今将可见《诗缉》诸版本列述如下:

一、元建安余志安勤有堂本。此为现存最早的《诗缉》刻本,然此书已非全璧,上海图书馆存卷一至卷八,台湾“中央图书馆”和南京图书馆藏卷八、卷九,唯日本宫内厅书陵部所藏较为完好,然仍缺卷十九、二十六、二十七,且卷十一、十七、二十五有数页缺脱,卷十二、十六、二十一亦有不同程度的残泐。上海古籍出版社《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元版汉籍选刊》有影印此本。

二、明嘉靖年间河南彰德赵藩康王朱厚煜所刊味经堂本(简称味本),又称居敬堂本。此本卷帙齐全,后代诸本皆以此为底本重刻。然味经堂本刊刻不精,邵懿辰《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曰:“《诗缉》三十六卷,宋严粲撰,明赵府居敬堂刊本,明味经堂刊本。近年刊本甚劣,错误极多。”王懿荣附录曰:“味经堂即赵府本。”

三、明祁佳彪淡生堂抄本(简称淡本),一卷。国家图书馆藏。据《澹生堂藏书目》载作《诗缉略》一卷,署“严粲著,杨慎略,见《升庵杂录》”,可知此本经杨慎节略,其所节抄主要是严氏自家论说之语,多有诸本皆阙而此本独有者,异文亦有不少与诸本皆殊,大有可供参校的价值。

四、李盛铎藏清顺治康熙间抄本(简称李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此本卷帙完全,抄工精良,是现存最早的全抄本,具有较高的校勘价值。

五、天一阁藏康熙庚戌(一六七〇)慈溪姜宸英抄本(简称姜本)。宁波天一阁藏。此本卷帙完全,年代较早,有一定的校勘价值。

六、清顾栋高传抄本(简称顾本),三十六卷(今存卷一、四、五、八至十三、十七至二一、二三至三一、三十六)并附图一卷。浙江省图书馆藏。此本书眉有华学泉所录诸家评语,间附华氏及顾氏案语。至于卷末附图,则未见于诸本,励乃骥谓此系抄居敬堂刊本,盖出自宋椠,然居敬堂本实即味经堂本,今存味经堂本不见附图,可知励说无据,附图当非宋本之旧,或是顾氏据别书抄备,此类图于元代以下诸《诗》类著述中多见。此本于严书原误及味经堂本误刻多所修订,部分异文与李盛铎藏清抄本相近,具有较高的校勘价值。

七、清畬经书屋抄本(简畬本),三十五卷。浙江省图书馆藏。此本卷帙齐全,而合卷三、卷四《邶风》为一卷,故卷数较他本少一卷。此本书眉录有宋以下诸家评语,间自下案语。此本于音注小字,有所节略,亦有诸本皆无而此本独有的内容,或有所本,可备参校。

八、清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本(简称荟本)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简称渊本)。此二本皆以味经堂本为底本,对《诗缉》原书及味经堂本刊刻之误,荟要本于卷末附有校勘记,富有参考价值,本书整理多所资取。

九、慈溪授经堂本(简称授本)。宁夏大学图书馆藏。此本据味经堂本翻刻,对味经堂本之讹谬有所修订。

十、清嘉庆十五年(一八一〇)溪上听彝堂本(简称听本)。此本据味经堂本翻刻,对味经堂本之讹谬有所修订。

十一、日本天保二年(一八三一)海保元备据江户昌平坂学问所藏钞本重钞,八册不分卷。日本东京大学南葵文库藏。因条件所限,此本未见,不及参校。

十二、日本天保十五年(一八四四)姬路藩仁寿馆本(简称仁本)。此本亦据味经堂本翻刻,然于书眉附有校记,对严氏原书及明刊本之误,多所勘正,用力甚勤,可资参鉴。仁寿馆本对味经堂本系统《诗缉》多有廓清之功,故后世据其传抄、覆刻者多见,如日本二松学舍那智左典先生惇斋文库藏《诗缉》钞本(存卷十八至三六)、日本二松学舍藏弘化二年(一八四五)大阪河内屋喜兵卫刊本(阙卷首、卷一、二七、二八),以及清光绪三年(一八七七)岭南述古堂本、清光绪十六年(一八九〇)虽园本,均是以仁寿馆本为底本,而于其校记则有所取舍。

十三、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复性书院本(简称复本)。此为复性书院《群经统类》丛书之一种,此本据慈溪授经堂本重刊。书末附有叶渭清《严氏诗缉校勘记》一卷,考校条目甚夥,使复性书院本成为味经堂本系统最精良之本。

又,清人刘灿《严氏诗缉补义》八卷,有嘉庆十六年(一八一一)刘氏墨庄刻本。是书多采摭宋、元、明、清诸儒《诗》说,以补严书“所未备,或申其说”。然其书“所列诸说,亦意在取盈卷帙,不免于滥”,“类多空言耳”(《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可采以校勘者尠。

综上可知,明代以下《诗缉》诸本皆以味经堂本为祖本。味经堂本错讹百出,后代翻刻时径改、校改者不知凡几,但将味经堂系统之诸本与勤有堂本对校可发现,似乎诸本都未及见勤有堂本。因此,诸本所校改者,虽与勤有堂本有偶合,但已属无谓,至于错改者,更是徒滋歧扰,其他一仍味经堂之误未改者,更不在少数。元勤有堂本的文献版本价值,由此可见一斑。

因此,本次《诗缉》整理,我们以勤有堂本为底本,其残缺部分则以复性书院本补足。全书通校了味本、淡本、李本、顾本、畬本、荟本、仁本、复本,参校姜本、渊本、授本、听本等,在借鉴已有校勘成果的基础上,对校诸本,核查诸籍,力求整理出严粲《诗缉》的精善之本。

元勤有堂本《诗缉》之《十五国风地理图》

一、本书以元勤有堂本为底本;

一、底本所缺十九、二十六、二十七三卷,及他卷有缺页者,均以复性书院本配补,并于适当位置出校说明;

一、底本某部分残泐严重者,亦以复性书院本替换配补,于适当位置出校说明;底本残存文字可资校勘者,亦据以参校;

一、底本小有残泐处,亦据复性书院本补,并一一出校;

一、凡底本有讹、脱、衍、倒而校本不误者,据改,出校记;

一、底本不误而校本误者,不改,亦不出校;

一、底本与校本文异而两通者,不改底本,酌情出异同校;

一、古今字、通假字、异体字、俗体字,不校诸本之异,一依底本所从,较为冷僻的异体字及不合规范的俗体字,径改作通行繁体字,亦不出校;

一、显著的版刻错误,可断定是非者,径改不出校;

一、校文力求简明,校记中“诸本”指底本外所有对校本,“他本”指已列校本外其他各本;

一、严书中避本朝讳,如“桓”讳作“威”或缺末笔、“让”讳作“逊”等,一律回改,不出校;

一、卷首《十五国风地理图》,其图一仍底本原貌,图中文字因有残泐及数处讹误,今皆重植,校改处亦出校说明;

一、引文尽可能核对原书,以明起讫,严氏檃栝其意者,亦置于引号之内;

一、严氏引书与通行本不同,文义小异者,不改底本,不出校;文异而关涉宏旨者,为存严氏引书之旧,不改底本,而出校说明;引文有显讹者,则据改底本,并出校记;

一、书末附严粲生平、序跋题识、书目著录及历代评述等资料,以供读者参阅。

李辉,男,浙江丽水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哲学博士后,现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研究先秦两汉文学,于《诗经》研究多有论著,在《文学遗产》《文史》《清华大学学报》等刊物发表多篇论文,点校出版梁益《诗传旁通》、牛运震《诗志》等多部古籍,在研项目有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诗经》歌唱研究”等。

特别鸣谢

书院中国文化发展基金会

敦和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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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严粲《诗缉》:“宋人说《诗》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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