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强马壮为天子：《安重荣出行图》背后的粟特番将安重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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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说出这句惊人之语，但又道出了本质性事实的人，是五代十国时期的一位粟特裔将领安重荣。虽然其生前没有做出称帝的实质性举动，但是其隐藏的称王意图，却从其功德碑的浮雕上露出峥嵘。
2000年河北正定出土了一尊重约107吨的巨型青石赑屃碑座，这个巨碑，记载了安重荣“进检校太傅、进封武威郡开国侯”的封号，在残存的碑座上，还有以安重荣为原型的浮雕，这份浮雕融合了番汉文化元素，其中还有很深刻的粟特文化渊源。
狮背上的安重荣
在石雕《安重荣出行图》中，大腹便便，身材伟岸的安重荣坐在巨狮上，身边是侍酒的侍从和牵坐骑狮子的侍从，以及一个头戴羽翼头盔的武士；狮子的前面是鼓吹乐器的胡旋舞者：他们中间，有一正一反两身伎乐，回首仰视狮背上的像主人，背对观众者头顶髡发，脑后有卷发；与其相对的伎乐头戴幞头，双手敲击胸前的羯鼓。身后的一身舞者满面胡须，外衣半穿，双手高举、裹袖而舞。最后方的四个乐工，手持长笛，觱篥，拍板等乐器。
在构图上，安重荣采用的，是经典的文殊菩萨骑乘狮子的形象，他的坐骑狮子背上有莲花宝座， 昂首阔步的狮子一脚踩出一朵佛教圣物莲花，狮子的脖环，也是佛教中的经典造型，他以此向汉地百姓暗示：自己是菩萨下凡：
莫高窟第159窟的文殊菩萨像，其中也有菩萨站在狮子背上，随行武将站在狮子背后的结构，和安重荣出行图非常类似。
但是从粟特人的角度解读，安重荣将自己画成坐在狮背上的形象，可能粟特人信奉的神祗之一，原产于两河流域的娜娜女神，并被后来的波斯，希腊化国家，还有贵霜帝国，白匈奴以及粟特人崇拜，掌管性爱和战争，丰产，她就是以骑着狮子的形象出现的：
波斯波利斯的娜娜女神钱币
希腊化时代的娜娜女神钱币
公元2世纪的贵霜帝国印章，上面有娜娜女神
粟特城市片治肯特遗址中出土的娜娜女神木雕
出土于阿富汗的白匈奴时期的娜娜女神雕塑
除了用菩萨形象隐喻娜娜女神之外，狮子在中亚文化和受到波斯文化影响的西域地区，狮子一直是王者的象征。比如在波斯，其王冠金花冠，坐狮子床，服锦袍， 加以璎珞；在龟兹国，其王以锦蒙项，着锦袍金宝带，坐金狮子床。粟特人自己的壁画和文物中，也有人狮搏斗图，彰显君王的勇武：
比如西安的粟特人安茄墓雕刻上的骑射图案（下），和7世纪萨珊波斯君主银盘上（上）的猎狮图几乎是同款：
而撒马尔罕的粟特国王，在撒马尔罕康国王宫的大使厅西壁上，也画了坐在狮子背上的女神：
所以这个口无遮拦，没什么汉地文化包袱的粟特将领，在自己的族群中就是以狮背上的王者自居，然后还用佛教绘画的手法，巧妙地对外掩饰了自己的意图，甚至还以修功德碑的方式，向汉地百姓展示自己是活菩萨，体现了粟特人在跨文化交流上融会贯通的才能。
而具体到安重荣的个人经历上，他的人生履历，就是这份石雕的最好解释，其人生起落，很能反应他雕刻具有汉-粟特文化双重背景的骑狮浮雕的心态，这暗示他希望在汉地当一个粟特之王。作为一个出身粟特人的番将，在目睹了与自己有类似文化和部分相同血缘的沙陀系王朝后唐兴起之后，自然没有很浓烈的汉儒式的效忠意识。一方面安重荣熟悉文书事物，一方面善于骑射，膂力过人，有着先祖能商能战的遗风；在发现后唐朝廷必然没落之后，立马带兵投靠石敬瑭，成功成为了成德军节度使。在统治地方上，他非常精明干练，每遇诉讼案件，都要亲临大堂依法裁决。百姓徭役、课税、仓库耗费等大事，他更是事必躬亲。因此手下的官员们不敢贪赃枉法，胡作非为，体现其作为商人民族后裔对于管理和数字的精明。比如曾经有一对夫妇指控他们的儿子不孝顺，安重荣亲自断案，拔出剑交给那位父亲，让他自己杀掉儿子，那位父亲顿时于心不忍心，而母亲却在一旁叫骂，夺下安的剑追杀儿子。安重荣看到二人反应反差巨大，询问后才知道女子是继母，明白了继母对于嫡长子的用意，于是呵斥继母出去，然后拿出弓箭，从后面一箭将她射死，听说此事的人无不大快人心。这样的断案原则，意味着他没有偏听偏信续弦妻子的谣言，很符合汉人重视嫡长子和正房的传统，对于胡人出身的将领而言，意味着他能够平衡胡汉传统。
但是实际上，这样做都是在为他自己积蓄力量，为成为新时代安禄山做准备。其实粟特人的首领萨保，就是商队首领+军事领袖+精神领袖，而且从史君和安茄等人的墓葬雕刻来看，在波斯文化圈中，猎狮就是王者的象征，他们头戴波斯式王冠猎狮子，暗示他们就是所在的共同体的小国王，粟特文书也揭示了这一点，其实北朝和隋唐时代，每个独立的萨保府和定居点就是实际上的粟特人租界。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安重荣才说出了一句大实话：“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也是因为其防区靠近新崛起的契丹，这对他的称霸计划构成了巨大威胁，历史上唐朝就有利用归降的突厥中的粟特人对付契丹的先例，再加上契丹人的抢劫行为对河北地区的胡汉居民都构成了威胁，除了粟特胡，还有一部分留在塞北的沙陀，以及吐谷浑，契必突厥还有沿河党项等小部族都受到契丹的侵略和抢劫人口，所以每次安重荣碰到契丹使者，都要破口大骂。而且后晋正在执行对契丹的绥靖政策，这为安重荣的野心提供了舞台。安重荣公开指责石敬瑭以中国的财富和人力讨好外族契丹，欺压汉人，然后还向贴大字报一样，将义正词严的奏章，传抄给其他藩镇节度使和后唐后梁等前朝遗臣，以动摇石晋人心；同时他又在后晋朝廷派兵，将因契丹欺压内迁的吐谷浑人赶回契丹的时候出手相助，将这些人组织起来，他还趁机收容了生吐浑，葜苾突厥，沿河党项等胡人部落，还声称这是为了讨伐契丹。整个过程充分使用了华夷对立和他对塞外胡族的动员能力。史书中记载的安重荣的奏折写得义正词严：将石敬瑭的割土称儿，讨好契丹人的行为，进行不带脏字的打脸，意思是陛下以全天下臣服契丹，我仅以一镇的兵力敢于和契丹硬扛，敢于为弱小部族伸张正义，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昨据臣昨据熟吐浑节度使白承福、赫连公德等，各领本族三万余帐，自应州地界奔归王化。续准生吐浑并浑葜苾两突厥三部落，南北将沙陀、安庆、九府等，各领部族老小，并牛羊、车帐、甲马，七八路慕化归奔，俱至五台及当府地界已来安泊。累据告劳，具说被契丹残害，平取生口，率略羊马，凌害至甚。又自今年二月后来，须令点检强壮，置办人马衣甲，告报上秋向南行营，诸蕃部等实恐上天不祐，杀败后随例不存家族，所以预先归顺，兼随府族，各量点检强壮人马约十万众。又准沿河党项及山前、山后、逸利、越利诸族部落等首领，并差人各将契丹所授官告、职牒、旗号来送纳，例皆号泣告劳，称被契丹凌虐，愤惋不已，情愿点集甲马，会合杀戮。
续又朔州节度副使赵崇与本城将校杀伪节度使刘山，寻已安抚军城，乞归朝廷。臣相次具奏闻。昨奉宣头及累传圣旨，令臣凡有往复契丹，更须承奉，当候彼生头角，不欲自起衅端，贵守初终，不愆信誓。仰认睿旨，深惟匿瑕，其如天道人心，至务胜残去虐，须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窃以诸蕃不招呼而自至，朔郡不攻伐以自归，盖系人情，尽由天意。更念诸陷蕃节度使等，本自勋劳，早居富贵，没身边塞，遭酷虐以异常，企足朝廷，冀倾输而不已，如闻传檄，尽愿倒戈。如臣者虽是愚蒙，粗知可否，不思忌讳，罄写丹衷，细具敷陈，冀裨万一。
这份诏书实际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虽然石敬瑭下了十多次诏书指责安重荣，但他的反驳仅仅是无力表示安重荣以卵击石，不自量力，而且忘恩负义，但就是无法还击安重荣指责他的“中国大义”。由于担心安重荣的叛军南下，石敬瑭还亲自前往邺城坐镇，但是安重荣一面又以自己纠集的兵力向契丹人炫耀，表示可以牵制石敬瑭，安重荣还很得瑟地向契丹人展示了自己随手一箭射落飞鸟的箭术，表示“天下可以一箭而定也”，所以契丹人也将他作为恐吓石敬瑭的一张牌，这就让安重荣更加跋扈。到了公元941年冬，北地发生大雪和饥荒，后晋朝廷还在当年驱逐南迁的其他牧民，安重荣在收集了内迁胡族之后，裹挟饥民，以南下朝觐为由大举进军，以实现成为新安禄山的理想。在宗城安军和晋军遭遇，安重荣列出了偃月阵，晋军进攻失利。于是晋军改变策略，让左右队先攻击其两翼，最后直捣安的中军，击破了安重荣的营地，最后击败了安的叛军。此时的安重荣，已经不太具备安禄山时代粟特裔的组织能力和情报能力，粟特人的社区和严密组织已经大不如前，很多地区的粟特人正在或多或少，或被动或主动的汉化；和其他藩镇相比，成德军的武力和技术已经不具备碾压性的优势，所以在藩镇格局中，他无法从根本上崭露头角；而新崛起的契丹人最终也不会坐视幽州河北出现一个强大到能制约自己扩张的藩镇。此时的粟特人历史已经接近尾声，都尚且如此，在更早的时代，他们的实际影响力，只会比文献和考古发掘揭示的要更加强大。而且在安重荣之后，粟特裔将领基本上再没有做出特别大的动静。蒙古高原，东北大地，朝鲜半岛还有西域都有粟特后裔的踪迹在之后的岁月里，他们将自己的出身强行攀附到上古时代的中国贤君，在文化上进一步融入了汉，契丹，高丽，渤海，回鹘等民族中，仅仅以不显山露水的方式，暗示自己的外来血统。在华粟特人的最后去向，将留给下一篇文章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