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岁，又瘦又美，命丧抽脂
“患者诉疼痛”“患者续诉疼痛”“患者心悸、气短，骶尾部持续疼痛”“患者诉胸闷、疼痛，诉上级医院进一步治疗”……
这些字眼出现在33岁戴浩冉（微博名@TimeMachine时光机）的“护理记录单”上。短短两页，“诉疼痛”出现了8次，最早一次喊疼发生在5月3日凌晨6时——手术结束以后的12个小时。按照正常情况，全麻手术结束6小时，人的意识已然清醒，对疼痛的感知来自身体最真实的反应。
没人回应这个感到剧痛的女人。她在5月2日刚做完的整形项目，为抽脂填充手术，在一所位于杭州市珀莱雅美帆广场，占地4000平方米的医美机构。机构全称为“杭州华颜医疗美容医院”，获杭州市西湖区卫生健康局审批，营业许可有效期限至2024年4月28日。
中国新闻周刊报道
喊疼的24小时里，她被安排口服了布洛芬缓解胶囊。但仅限于此。据小冉朋友回忆，撑到了5月4日凌晨5点，她“疼得不行自己打的120急救电话”。
7月13日早上，戴浩冉因全身感染造成多器官衰竭，抢救无效离世。朋友用她的微博账号在7月14日发帖称，家属在5月4日上午6时34分接到杭州绿城心血管病医院ICU的电话，表示其多器官衰竭，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情况很不乐观”。
一场医疗事故让年轻的生命备受折磨两个多月后逝去。
7月15日，杭州卫健委发布通报称，经评估，华颜医疗美容医院存在术前缺乏认识、术中操作不当、术后观察处理不及时等过错，与患者死亡存在因果关系，承担全部责任，并已作出赔偿。
杭州卫健委的通报
“意外”“小概率事件”无法定义整形手术背后的医美乱象。欲变美而走上手术台的人，愈增愈多，他们通过互联网、人脉了解各类知识，总认为在海量信息、扎实的攻略中能找到靠谱机构，一“术”变美。出身富裕家庭的小冉也是如此。
她最终倒在了2021年的盛夏。
过错
7月14日，一个粉丝12万的微博账户长文还原了网红小冉的离去。5月2日，她独自前往杭州华颜医疗美容医院，进行了时长5小时的抽脂填充手术。曝光的“护理记录单”显示了更详细的信息：她实际进行了三项手术——腰腹吸脂修复术、双上臂吸脂术和自体脂肪二次填充乳房术。
小冉的好友发长文质疑此次事故
5月4日上午，小冉家属接到杭州绿城心血管病医院电话，获悉其病情严重。5月5日，经家人商榷，她转入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进行治疗。转院时，家人第一次见到术后的小冉——多器官衰竭，前胸到肚子皮肤大面积溃烂，浮肿。此后，她做了两次全身杀菌手术，但依然只能通过多种医疗机器和药物维持生命体征。
朋友曝光的杭州绿城心血管病医院的记录单里，描述小冉入院情况为“皮肤感染，感染性休克”“肺部感染”“肾功能不全”“代谢性酶中毒”等七项症状。
该博文质疑称，小冉一直在手术后喊痛，而“华颜医疗”在她表达痛苦时候，以为是普通抽脂手术的疼痛，甚至出现病人休克以为是睡着的判断，导致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长沙某私立整形外科机构主管张洋对南风窗记者表示，不管在手术环节是否出现纰漏，该机构暴露的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是，“对医疗风险的把控不严谨、应急措施不到位”。
他介绍，抽脂填充手术需全身麻醉，在术后4至6小时内意识不清醒，“人就像喝醉了一样”。待麻醉消退后，顾客若依然感到疼痛，首要措施是找医生会诊，尤其要与主刀医生沟通。
但在小冉好友曝光的凭据里，术后医嘱的医生和主刀医生并不是同一个人。
涉事医生高强为执业医师
他认为，抽脂手术的难度、风险在整形手术中不算高。基本的手术流程是——先注射肿胀液，将脂肪与皮下组织进行分离，“分离之后，脂肪会像水一样飘在组织上面，再用仪器把液体抽出来”。更大的风险在于自体脂肪填充——即用身体抽出来的脂肪填充乳房，“很可能引发一系列后续问题，如脂肪结节、脂肪栓塞等”。
不少业内专家指出，脂肪栓塞为抽脂填充手术最为危险的并发症之一。即因操作不当等原因，大量脂肪进入血管，进入人体血液循环后，堵塞肺动脉，引起肺堵塞，从而导致患者呼吸困难、衰竭甚至死亡。
湖南一所知名公立医院的相关从业人士周运铎则对南风窗记者表示，无论是吸脂还是脂肪填充，“都存在风险，具体要看：在哪做（手术）、谁做、怎么做”。手术风险与抽取脂肪的量以及作用部位存在直接关联。
他认为，严重后果体现在几个方面，一是感染，“主要因为无菌操作不规范，或手术时间过长导致细菌感染”。二为损伤皮肤营养血管或者感染等引起的皮肤坏死，三是脂肪抽吸可能造成皮肤、筋膜、神经等组织损伤，多与操作者的技术水平和抽吸管选择不当有关。四是药物毒副作用。
小冉家属也围绕上述问题对涉事机构展开九大质疑。其中的一项为：该医院的环境和器械，是否有医源性感染的问题？手术室无菌环境是否达标？医生的无菌操作是否过关？
杭州华颜医疗美容医院图
周运铎表示，仅在无菌操作一项上，很多私立机构在实际操作中难以达到标准。这其中不止关乎运营成本，“涉及很多方面，包括医疗器械的消毒、各种手术器械、进出人员、环境等。”
爱美的女孩
因整形手术，33岁年轻人的不幸逝去，引发网友们的惋惜和关注。人们纷纷涌进她那12万粉丝的微博，忍不住翻阅这位面容姣好、生活富贵的网红短暂的一生。部分人随后发出疑问：“那么美那么瘦的女孩，为什么要跑去吸脂整形？”
但在小冉朋友们眼里，将事件聚焦于“网红去整形”是对她的不公平。拥有243万粉丝的时尚博主莜莜对南风窗记者表示，认识小冉的五六年时间里，她是个善良、活泼、性格很好的女生。“女生都爱美，她并没有严重到焦虑的程度。”
比起称小冉为网红，莜莜更愿意介绍其为“设计师品牌JuliaJulie的创始人”。她评价其事业心很强，不安于现状，“之前公司一直在南京，已经做得很好了。她想再进一步发展，去年才把公司搬到杭州”。
小冉在微博给自己的服装带货
关于创业经历，小冉曾在小红书上留下笔记。服装品牌2015年由她在意大利创立，“创业一年半，公司估值两个亿。”在一篇自述中，她说“初心很简单，只是为了做喜欢的裙子，符不符合大众审美我不关心的，我只想把自己能做的做到最好。”
“幸运地是，我的小众思维——轻礼服，竟然一炮而红。真是老天有眼。”她写道。按她的说法，凭借服装品牌的创业成功，她认识了“很多厉害的人”，包括明星、头部网红、从业几十年的大老板。她亦发出过与明星的合照，如演员范伟、主持人孟非等。
小冉在微博平台上晒出自己在杭州钓鱼台喝下午茶的照片
更多时候，社交网络上她展示的，是优越、快乐的自己，常毫无掩饰地晒出财富和个人情况。她说自己从小养尊处优，24岁拥有了人生第一辆保时捷Boxster，“这是我爸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2015年创立服装品牌后，她在此后的三年买了7、8套房，以及办公楼、宾利跑车。
“3年连续搞装修搞5套。上各种高端课程，办各种卡，奢侈品可以买不重样，每天都有不一样的人想和我一起玩……”她用十分直接的方式记录着一切，更新她多家房产的豪华装修，分享多年来购买的爱马仕包包。最夸张的一次，她晒出自己一身加起来近千万的设备，两枚100多万的翡翠戒指、一条500多万的翡翠项链，起的文案标题是——“把一套房子戴在身上什么感觉”。
她同时也是自创品牌的模特。大多数社交平台的分享，她都在对着镜子自拍，穿着自家的衣服，颜色温柔而明亮。只有很偶尔的时候，她会表达看似凡尔赛的烦恼，“马上33岁了，眼下细纹干纹越来越严重怎么办”“五官深邃，奈何头型不好”。
生活的光鲜与富足在2021年5月被这场独自前往的手术打破。筱筱回忆，在过去与小冉的交流中，从未听她说过要做抽脂类手术。两人以前在聊天中会谈及医美项目，但“一般都是皮肤类的。”直到今年6月，小冉家属将其病情公开给更多朋友，莜莜才感到“震惊，难以接受”。
警钟
“经济在发展，有变美需求的人肯定越来越多。”张洋很理解以小冉为代表的爱美之人心态。从业的六年多里，他亲身感受到了明显变化。“三年前，对来咨询医美项目的顾客，我们都尽力科普常识。而现在，客人都已经提前在网上做好攻略，带着需求来选择项目。”
他的结论是，医美整形，处在朝阳产业阶段。周运铎也认同，近年来赴医院整形外科就诊的人数在增长。抽脂、隆胸自然是热门整形项目，除此之外，身体塑形、私密部位整形等则为行业内势头较好的项目。
企查查数据显示，目前全国范围内共有4.6万家医美相关企业。从注册量上看，2020年新增8769家，今年前5月共新增4361家医美相关企业，同比增长53%。
不过，蓬勃发展的行业势头下，医美整形企业背后的风险和纠纷频发。
7月14日，浙江省消费者保护委员会发布2021年上半年受理投诉情况，医疗美容服务成为投诉热点。据披露，上半年浙江省共受理美容服务类投诉363件，反映的问题包含机构违法违规开展医疗美容项目，虚假宣传，乱收费，诱导贷款美容等方面。
涉事医疗机构曾多次受到惩罚
浙江省消保委进一步表示，多地存在企业实际控制人为同一人，并且频繁注册、注销公司的情况。同时，部分公司利用短视频平台、贴吧论坛等渠道发布虚假广告，夸大美容效果，严重损害消费者权益。
而据艾瑞咨询发布的《2020年中国医疗美容行业洞察白皮书》显示，目前我国医美行业中，合法合规医师仅占24%，非法从业者多达10万之众。
2019年中国医美医师行业情况（来源：艾瑞咨询）
私立机构从业者张洋承认，医美市场良莠不齐。“总体来说，医美整形风险都在可控范围内，但前提是——你要找到靠谱的医院和人。”
“如何甄别？”
“这就很难说了。网上的口碑也不好全信。”张洋说。
对此，周振铎的方案是，“不管风险大不大，整形手术一般建议去大的公立医院，且整形外科发展有较好的学科背景，有带头人或者业内优秀医生在的医院。”
不过，另一个现实难题是，如北京八大处医院、上海九院这类医美界的“国家队”，预约经常爆满。据媒体报道，在八大处和九院排队一两年预约医生的，都属正常。
周振铎则用小冉案例对南风窗记者分析称，小冉身体瘦削，身体条件很可能不允许抽出更多脂肪。在这类情况下贸然手术，经验不足的医生出现操作不当并不意外。但“如果放在公立医院，医生不会允许不符合条件的人进行抽脂。”
图片来自@TimeMachine时光机
小冉事件发生后，他很赞同一名同行说的话：“在整形整容上，公立医院很难和医美机构比上限。但公立医院会守住下限，即在病人生命安全上，一定会守住底线。”
好友Mika曾在5月5日小冉转入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时见过她一面。
Mika告诉南风窗记者，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小冉意识很清醒，医生说她一直流泪。”后来，家人选择让医院打镇定剂，“不让她清醒，不让感受那种痛苦”。
（应受访者要求，张洋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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