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郑秀文是香港最后一个天后，你把她放哪里？

杨千嬅唱《勇》，就不只是唱，而是某种交相辉映。这首大概能跟她画上等号的代表作，在二十年里诠释着独属于杨千嬅的品牌甚或品格，一腔孤勇，大情大性。

「悬崖绝岭为你亦当是平地」「望着是万马千军都直冲」「傲然笑着为你挡兵器」的英勇逻辑始于开篇一句「我也不是大无畏」。比「大无畏」更能点睛的是「也不是」，能够「伤都不觉痛」，得是因为爱你，最普世的那种源动力。

那「勇」再日常、再具象一点，就是「咬唇」。害怕，但需要「直冲过去」的时候，就直冲过去，心理幽微的投射，都在这个动作里了。

「逆境大战，咬着唇昂然接受」对应着「幸福誓约，为何无勇气承受」，「自古大将，咬着唇完成战事」对应着「热恋大概，亦是类似这回事」。恋爱故事里男性化的战争譬喻，打通了《勇》与《咬唇》女性化的情感立场。在「港女」尚未蒙上贬义色彩之前，「若情感需要这执拗，落场后只许尽力去跑」是可以用来提亮港女印记的。

这两首脱胎于早期电影代表作《新扎师妹》及其续集的歌，唱的是角色方丽娟，也是杨千嬅。电影、音乐以及现实一打通，歌手把歌唱入人心就不在话下，更何况她唱商高到可以弥补初时技巧的少许生涩。

换句话说，她太懂得把对情感的领悟演化到唱腔里了，于是段段故事段段情，都饱满，都动听。这种具有超强共振的亲和力，衔接上她21岁从护士转当艺人的民间传奇，让大众十分自然地接纳她，喜爱她，加冕她。

在这个时候，「大笑姑婆」与「红馆孟姜女」两大昵称，使台上与台下构成了持续流动的双向沟通。

我自小看各种颁奖典礼，就最记得她的哭，后来坊间自有调侃，说看杨千嬅的演唱会，那场要是没哭，肯定是亏的。当然，她的笑也很难忘，爽朗，活泼，不时点一下《笑中有泪》的题，更觉可爱是浑然天成的。

笑与哭，暗合了她音乐生涯最早期的季候。九十年代末，她整体成色最佳的两张专辑是《夏天的故事》和《冬天的故事》，而同阶段出挑的歌，可以简单地以夏冬分类。

对于年轻歌手来说，杨千嬅有一点特别，就是最开始让人听见的歌，比如《狼来了》《直觉》《友谊万岁》《再见二丁目》《有发生过》《数你》《出埃及记》《冰点》，都有冬意，词人老成的魂灵，舒展到她青嫩的声线里，有一夜霜降甚至雪落的意思，会是「明明仍在欢笑，不消一秒尽碎掉」。

限于公众号曲库，部分歌只能放演唱会版

与此同时，又有一些俏皮得如同夏日直照的作品，像是《烛光夜》《三分钟恋爱热度》《夏天的故事》《花样+年华》《继续努力》《木偶奇遇记》，无论恋情的阻塞如何突出，那调性的轻快，还是可以指向她葱茏的苏生。

「我这种小角色，欠缺先决运气，唯有对你一直专心努力」。努力是有回报的，临近新世纪，杨千嬅的声线已经变得十分清透，这让她顺畅地开启了2000年的大获成功。

双EP《Play It Loud》与《Kiss Me Soft》分别主打快歌与慢歌，后者让杨千嬅人气急升，街知巷闻，因为有横扫大奖的《少女的祈祷》。看似在「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但重点落在「无论路上历尽任何的伤害，任由我决定爱不爱」。

一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一点在命运面前螳臂当车的悲壮，上承《抬起我的头来》，下接《野孩子》《河童》，然后驶向《勇》《炼金术》，以内在的深情、不羁乃至傲然，裂变出笑与泪之下的韧性脉络。

这赋予了杨千嬅一段漫长的大女孩，或者说准女人时期。不是入读《明爱暗恋补习社》的Twins、等待《奇洛李维斯回信》的薛凯琪那样的少女，单纯依旧可信，也不是比她大2岁但早出道6年的郑秀文那样的女人，得以早早开始有态度地先锋，引领潮流，而是介乎其中。

另一方面倒是说明了「小郑秀文」不过是疏懒的称呼，而当下仍旧以分不清二人来刷存在感的行为，更显乏味。

其实她们音乐上发轫、精专与突围的方向千差万别，而在电影领域，即便同是喜剧，更「都市」的郑秀文能把「神经质」「一根筋」「狡黠」「挑剔」「疯狂」全部逆转为褒义词，更「市井」的杨千嬅则擅长把憨傻、纯良、自卑与自尊在讨喜层面发扬光大。

《新扎师妹》

杨千嬅以她延迟成为「女人」的歌者身份，在香港乐坛最鼎盛的最后几年，打造了海量金曲。

与《少女的祈祷》同辑录的《可人儿》《如果东京不快乐》《良性反应》等等，锻造了新千年第一波经典。从华星转到新艺宝的《Miriam》全专抗打，尤为《姊妹》《野孩子》《假如让我说下去》《热血青年》。

效仿世界杯策划的《M Vs M》以「上半场」「下半场」「总决赛」三段收纳播种与收成，《杨千嬅》《闪灵》《勇》《塔罗迷》《MR.》《向左走》《向右走》把她稳固在一线歌手行列。

童话概念专辑《Miriam's Music Box》里的《一个人的童话》《小飞侠》《可惜我是水瓶座》《我是羊》，第二张国语大碟《扬眉》的同名主打歌与《什么都不怕》《让我重新爱上你》，还有之后的《飞女正传》《稀客》《寒舍》《旧地》《自由行》《小星星》等等，令人痴迷。

这也让人觉得那些年月，真是璀璨漂亮，甚至以为那会是永恒。然而变数，早在其中好坏掺杂，杨千嬅也不过是洪流中的一朵水花。

从恶女、少女、飞女，终于唱到烈女的杨千嬅（后来的圣女/剩女、母可以不计），在2005年踏入「女人阶段」。恰逢恋情、事业上的调整，带有疗伤性质的专辑《Single》有被迫成长，却也顺当变身的意义。

简而言之，就是《风采依然》，何来《超龄》？一如《简爱》所示，「如若曾精精彩彩拍过拖，还用凭真真假假计算么？来日如孤孤单单那又如何？」

相比主打歌《长信不如短讯》，《我等我在》《花与爱丽丝》这些更隽永，更有蜕变中的「杨千嬅」味道。而在此后几年，伴随着「千FA」叠加了「丁太」、「妈妈」（林夕特意写就的《亲》派台当日，恰逢她儿子出生）等身份，几张专辑在稳定输出的同时，发展了清隽的风致。

我也愈发欣赏《她成功了他没有》《我的生存之道》《亦舒说》《陌路》《只谈风月不谈恋爱》《最后今天》《明日再会》《捞月亮的人》《我在桥上看风景》《原来过得很快乐》《初见》这些，光看名字都觉得月色笼罩的歌。

「勇」当然没有失去，只是曾经需要用尽全力武装的自我，有了更加刀枪不入的清醒与明慧，就像她自己所说，「（有）对生活的一种自我肯定，你才可以无条件去完成一个未必有好结果的事情」。而最能呼应人生至此的禅意的，自是林夕。

《电光幻影》（2004）、《Meridian》（2007）再到《火鸟》（2012）的专辑三连跳，有最透彻的轨迹，而那甚至可以衔接，甚或是重组《再见二丁目》时期的。

一曲《电光幻影》，唱的是「爱恨无常，雪落无声，色不过色，却碍了空性」，是要在「得所以失，执于对便错」里讨一句「本我到无我，天涯明灭忽而没痛楚」的。连带着同专辑的《小城大事》，「青春仿佛因我爱你开始，但却令我看破爱这个字」，也启动了禅意点破后的凄切与豁达，

2006年收藏在《Unlimited》里的《水月镜花》是《电光幻影》的续集，「无常才是真灿烂，动人在变幻」，「想明，不须意难平」。

《Meridian》里有更多空寂中的开悟，《化》说「何必担心下半生」「庸碌一世无遗憾」，《陌路》诉「这么近这么近，却仿似相差一世」「如能瞑目后便看开」，《知情知趣》叹「我怎么得到也会怎么失去，与你淡似水便千杯不醉」，空里不是虚无，而是得失不再那么惊扰。

再到她最后一张极其出色的概念专辑《火鸟》，又有完美翻身的新演变，那可是从嬅式情歌甚至港式情歌跃升至纯艺术、高概念的集大成杰作。同名单曲里，明明「过去给抛进熔岩的心灰飞了，浮尘没带来天动地摇」，但是「没有光，末路凭目光照明」，最终「今天火鸟在洪炉外飞舞在悬崖上看云里有星」。

奈何火鸟即使寓意涅槃，后世却多见荒芜。完整大碟都成奢侈，何况以概念精心串联的专辑呢？连杨千嬅这种天后都难。

托赖《志明与春娇》系列从2010年横跨到2017年，这个《新扎师妹》系列后最能代表杨千嬅的作品，提供了些许让她戏里戏外诠释情感的声音。

原唱的《余春娇》手到擒来，而翻唱也相当迷人。除却片中跟张志明唱K时，拿王馨平的《别问我是谁》搅动你我断肠，又有两首收到专辑里的好歌。

《春娇与志明》

一是郑伊健原唱的《动地惊天爱恋过》，二是与陈逸宁（饰Isabel）、林兆霞（饰Brenda）共建MKB48翻唱Raidas的《传说》，一静一动，一伤一乐，非常春娇地融合了情动与心宽。

可是除此以外，这些年她也就一首《最好的债》最有人缘，毕竟除了词曲俱佳，还关乎填词人与她这对「最佳损友」分道扬镳而又在Concert YY黄伟文作品展上世纪和解。

《好不容易遇见爱》《爱在旁若无人的太空》《天桥》等等好歌，就如同那张搜集两年才成章的专辑《如果大家都拥有海》那样，几乎要应一句「谁长久相对像初见，从来未变，这旅途怎么发展」了。

人到四十多岁，她在2017年的红馆里，以一首《一二三，三二一》回望。极懂她的林夕曾在许多文字密码里写尽她的情感，而自《杨千嬅》后，这是又一首鲜明的自传。虽然说实话，还可以更好，但是这已是五年里最强的曲目了。

而那场演唱会，因为规模、创意、选曲与情怀的偏差，唱得再好，似乎也难抵三面台前相对的清冷。我看了平安夜那场，曲终人散后，只觉满心遗憾淹没香港地。较之此前她的表演，又较之此后郑秀文锐度十足的艺术性，容祖儿力量爆棚的狂欢感，答案愈发突出。

在相对冷寂的音乐阶段，我有时会想到演唱会前在澳门跟她的短暂采访，结束后提到上世纪就听她的歌了，她笑着引用《来生舞》的歌词，「那我们下世纪再嬉戏啦。」上下世纪，太像一个又一个远去的阶段了。

采访当天的造型

但是红馆虽然如此，2019年开启的世界巡回演唱会，又让人看到了她的回勇。我在非粤语区的首场北京场里，见证了首首金曲几乎没有间歇的全场大合唱，能以广东歌而非国语歌深入内地听众的歌手，屈指可数，须知她那三张国语专辑虽然不乏亮眼之作，但终归常年蒙尘。

北京场开场前的花絮

这种广度与密度惊人强劲的亲和力，奠定了她在内地绝对的位置。这些年她的重心显然偏离了颓势中的音乐与影视，而转战各大综艺。她在我心头，是仅次于郑秀文的最爱歌手，我对她每每绝处逢生与越挫越勇感到欣慰，也为更多人认识她、喜欢她而高兴。

毕竟，当我们总说郑秀文是香港最后一位天后时，往往忽略了杨千嬅后发制人、越战越勇的强劲。她所唱的，无非是那些爱而不得，得而怕碎，碎而难忘，忘了仍伤，伤了还爱的循环，但词曲上好，加之她独有的明亮热烈，叫人一头栽进去，就觉得句句都在总结或预演自我。这样的天后，就算不以唱功称霸，也绝对人心赢尽。

不过也要认清，歌手的发源与发展、旧生与新生、得到与失去面前，是日渐清冷的香港市场与愈发火热的内地市场、显露的老粉与潜在的歌迷、受众受限的广阔表达与受众广阔的受限表达等等难以调和的矛盾。

当歌手在势必出现的不平衡之间艰难选择时，许多综艺就容易成为一宗宗代价不明的交易或豪赌，永远不会知道，多少人还会等那个歌手杨千嬅，或者说，会不会有很多人不等了，忘记了，甚或是从来不知道那个歌手杨千嬅？

想起2011年的Minor Classics Live，她翻唱甄妮的《最后的玫瑰》，唱完「昨日那份美可会抓得住，昨日那阵笑失去像涟漪，留住快乐往昔往时，想起往日一切我总说愿留住」之后，泣不成声。

而在开嗓前，她感慨万分地说，「我希望永远都可以成为你们唯一的那朵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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