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反垄断第一案：22家企业联名举报背后
5年前的7月，西安建材行业流出一封由22家预拌混凝土企业联名发起的公开信。收信者，是一位后来落马的N姓副市长。
自2016年3月7日以来的一年多中，累计10次发函同时间点、同涨幅上调水泥价格，结果从最初的185元/吨，上涨到320元/吨，涨幅近80%。
最令这些企业无法接受的是，最新一次涨价可谓“突然袭击”，几家水泥企业发函说10日当天所有散装水泥上涨50元/吨，并告知混凝土企业，如不在涨价函上签字确认，将予以停止水泥供应。
照公开信意思，这是骑在人头上，卡脖子了。叔可忍，婶不可忍，于是就是有了22家企业的惊天一捅。
不过，这一捅却也没有下文。
等到靴子落地，已是整整5年后。
就在前几天，陕西省市场监督管理局管网发布了一封处罚书，总罚金4.51亿，开创陕西记录。
受罚者有：作为组织水泥企业开会“涨价”的组织方——陕西水泥协会；陕西水泥企业龙头的尧柏水泥，收获最大罚单1.7亿人民币；有水泥界华为之称、中国水泥行业NO.1的海螺水泥，则贡献了最多的受罚子公司或控股公司，共6家，总被罚金额也超过1亿。
张继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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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尧柏水泥原董事长的张继民，是个神秘高人。
公开资料能看到他的照片，面相温和，却不见太多流传于网络的言论，甚至关于他的从商故事，也细节欠奉。
只在2018年由蓝田县总工会撰写的一篇关于“蓝田劳模风采”的文章中，提到了张继民“起家”概况。
1954年11月，张继民出生于陕西蒲城。
1990年，36岁的他被任命为蒲城罕井镇水泥厂厂长。彼时的罕井水泥厂，是一个年生产不足万吨、产值上不了百万元、已累计亏损78万的小企业，已经行走在破产的边缘。
文章赞叹，是张继民大刀阔斧、厉行改革，带领罕井水泥厂杀出了生路。
据说，张创业之初，就提到了“搞新产品研发、生产特种水泥”的发展思路。
于是，在1992年-1994年两年间，濒危的罕井水泥厂先后研发出425#低热矿渣水泥、525#中热硅酸盐水泥等数种产品，实现了由单一产品向多元化产品综合经营的转变，甚至被确定为“陕西省水利厅唯一的特种水泥定点生产厂家。”
而在另一篇发表于2010年的名为《尧柏水泥：在低调中潜行》的文章中，则说罕井水泥是通过兼并蒲城县第一、二水泥厂以及技术改造，迅速扭亏为盈。
值得注意的是，关于这段语焉不详的往事，尧柏水泥官网上又是这么说的：
企业响应政府号召，一举兼并了蒲城县第一水泥厂和第二水泥厂两个国有企业，并投资3000万元实施技术改造，使水泥产品达到年产30万吨。让人感觉，罕井水泥俨然是“雄起”之后，大手一挥，救蒲城第一、第二水泥厂于水火之中。
所以，真相究竟是怎样的？
一家快倒闭的小厂，是如何惊天逆转的？
是亏损前还是“壮大后”才兼并俩国有企业？资金又是怎么来的？这些文章都没有细说。
照常理而论，企业起家故事本应是塑造企业文化、包装核心人物的最宝贵素材，应当详细记录，但在这里却是简历般一笔带过，大概真的是张总“为人低调”吧。
我们也只能凭空猜想，这必然是个充满传奇的精彩故事。
总之，三个故事版本殊途同归，很快公司于2000年完成股份制改革，变成了一家民营企业：
尧柏水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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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制后的尧柏水泥，发展越发神奇。
2003年，建成年产90万吨新型干法水泥生产线，年产水泥总量达到120万吨。
三年后的12月4日，其便以“中国西部水泥有限公司”（记住这个名字，下面还会提）的名义在英国伦敦证券交易所成功上市，成为陕西水泥行业唯一一家在伦敦证券交易所上市的企业。
还是这一年的9月，陕西印发文件《关于陕南突破发展的若干意见》，张继民非常敏锐捕捉到这一讯息，随即全力布局陕南。
次年，安康尧柏水泥4000t/d新型干法水泥生产线破土动工。
2008年，汶川地震带来灾后重建市场旺盛。根据市场变化，张继民又果断将原计划在汉中新建的生产线一分为二，在洋县和勉县各布置一条熟料生产线。
在这一番运筹帷幄之下，尧柏水泥迅速崛起为陕西水泥企业的标杆。一年后，陕西水泥协会成立，一手铸造了尧伯神话的张继民出任会长，连任至今。
2010年，尧伯水泥再次以“中国西部水泥有限公司”在香港联合交易所主板成功挂牌上市。由此创造多项国家记录：
首家从伦敦转板到香港联合交易所上市的公司；首家在海外交易所上市，在香港进行全面市场推广并发行含盈利预测研究报告的公司；首家在路演推广过程中获AIM批准停牌的公司；首家在香港首次公开发行的股东结构及数目由原来股东放大超过10倍的公司；首家于泽西注册公司在香港联合交易所上市及公开集资的公司；首家获得99%AIM股东赞成退市及再上市的公司；首家协调英国及香港两地的上市规则的上市公司。
看了这么多密密麻麻的“首家”，我想再迟钝的吃瓜群众也一定能预知，这样的企业若不成功，那可就天理不容了。
不能不赞叹一句：张总好能耐。
盘点西部水泥的股东，同样令人肃然起敬。
天眼查显示，如今其第一股东是神秘的盈亚投资有限公司，持股比例32.2947%，但另有网站显示其却已“解散”。
二股东则是前面提到的海螺水泥的境外全资子公司海螺国际控股，持股比例高达27.0605%。
三股东持股比例6.9583%，是美国第四大银行花旗银行；四股东是全球知名资产管理公司联博。
总而言之，到这一步，尧柏水泥做到了陕西水泥龙头，董事长张继民稳坐行业协会会长，区域内最大竞争对手海螺水泥，也是自己的“好大哥”。
换句话说，完全具备了开闭门会、搞一搞事情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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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及尧柏的成功，张继民曾将其归功于“超前战略思考和市场布局”。
不过时间来到2015年，国家要求逐步淘汰僵尸企业、关停落后生产线、化解产能过剩的时代背景，还是给尧柏带来很大挑战。
在这种背景下，尧柏水泥及其陕西境内最大对手海螺水泥，利润都有所下滑，相互压价导致彼此非常受伤。与其拼命内卷，不如抱团取暖、刀口向外。
次年，海螺水泥与西部水泥酝酿了一次强强联姻的重组尝试，孰料，却因审批程序问题告吹。
联手涨价。
不难推想，这种代价势必通过层层传递，转嫁到消费者身上。
不过，令人讶异的是，22家企业要求进行反垄断调查的公开举报，并没阻挡住尧伯水泥们分毫。相反，据西安商砼企业们反映，从2017年3月7日至2018年11月9日，陕西多家水泥企业又同步涨价多达13次。
显然，尧柏们迎着口水和举报，涨的更凶了。
俨然一副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而后来的处罚决定书甚至披露了部分细节：
2017年7月至2019年3月，陕西水泥协会有关负责人（没提名字，不清楚是不是张总本人），通过组织涉案企业有关负责人开行业协会、聚会、微信聊天等活动，促成各涉案企业商议水泥产品价格，并就多次涨价达成一致。而在微信群中，聊天内容就包括“统一上调水泥价格”等内容。
换句话说，此次处罚，也只是针对其2017年到2019年3月的串通涨价实施垄断协议行为，还尚未包括此前的疑似操作。
涨价的好处，是立竿见影的。
以西部水泥为例，其2015年净利润亏损3.90亿，到2016年就实现扭亏为盈，2017年净赚7.11亿，2018年11.59亿，2019年18.01亿，一路飘红。
再看企业负债率，2016年47.12%，2017年43.21%，2018年38.68%，2019年更降到36.72%，一路走低。
无论是营收、现金流、净利润，还是负债率，都刷出了很漂亮的战绩。
真应了那句话：涨价一时爽，一直涨价一直爽。
人一旦吃到甜头，是根本停不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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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没有眷顾张继民们太久。
2019年4月，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反垄断局看不下去了。
其发布《关于召开建材领域垄断行为告诫会的通知》，提出要营造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
告诫会点名陕西省级反垄断执法机构负责人参加，也包括了陕西省建材行业相关协会。相关报道语焉不详，想必陕西水泥协会也是身在其中。
除此外，海螺水泥、冀东水泥等部分参与涨价的伙伴，也被一道请去开会了。
3个月后，在国家市场监督管理局指导下，陕西市场监督管理局对陕西水泥协会及涉案企业进行了立案调查。
陕西省水泥协会在给有关部门报送的《反垄断行为自查报告》中辩称，该协会及相关部门没有召开任何研究有关价格协调等内容的会议，对于这两年企业同步涨价的行为，自查报告也没有解释。
但再言之凿凿的解释，都无法阻挡基本事实的公开打脸。
毕竟，有行业会议、聚会、微信聊天的记录显示，至少4次商议水泥产品价格，还就统一涨价的时间和幅度达成了高度共识。
很微妙的是，就在这次反垄断调查后，个别相关企业发生了人事方面“地震”。
长江商报报道说，作为串通涨价的参与和主动召集者之一，事发时，高登榜正担任海螺水泥董事长，事发后其于2021年4月辞职。
而高登榜的继任者王诚，在海螺水泥担任董事长一年后离职，并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而2019年当选中国水泥协会新一届理事会副会长的张继民，也于2020年3月辞去尧柏水泥董事长和董事职务，由精通海外业务的马维平出任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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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关于垄断，19世纪经济学家约翰·斯图尔特就直言不讳，“垄断的本质就是对勤劳者课税”。在最坏情况下，垄断企业有两个选择，不是变得懒散、无效率；就是有能力通过较高价格榨干消费者。
这是一种赢家通吃的躺赚模式。
其造成机会不平等、市场机制失灵，就像羊群，没有狼的存在失去竞争动力，最后要么一个个滚瓜溜圆、基因退化；要么整片草原的草被吃光，最终结果都是生态崩溃、种群灭亡。
而在所有垄断行为中，有一种最值得警惕的情形，就是形成垄断利益集团的“卡特尔组织”，其是指由同一市场的一群企业组成的组织，彼此协议共同设定产品水平和价格，以谋求最大利益。
有个著名案例：20世纪90年代晚期与21世纪初期，一个维生素制造商组成的国际卡特尔组织，包括瑞士罗氏、德国巴斯夫与法国罗纳-普朗克，因密谋哄抬全球维生素价格遭到调查。结果这些企业被罚数亿美元，一位高层主管被判监禁4个月。
对照来看，我们某些行业协会，是不是很类似于打着“维护行业正常发展”旗帜，却行卡特尔行为之实的特殊存在？
目前尚不清楚反垄断案对西部水泥造成什么冲击，至少过去几年依靠涨价博取利润的“大胃王”模式无法持续了。
一是要管理干部增强忧患意识，树立“过紧日子”思想。 二是企业管理要从减员增效出发，提升集团人均产值。 三是要抓工作作风。
要说的是，尧柏水泥身披陕西十大诚信企业、改革开放40周年十佳外商投资企业等光环，正迈出走出国门的步伐——结果崛起不过20年，却在此次举国关注的大案中曝光为“垄断得利”的反面典型遭受重挫，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遗憾。
或许，一手铸造尧柏传奇的张总心中，此刻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吧？
在此，《额滴神》不期望什么“一鲸落、万物生”的萧瑟肃杀。
只期望，震动网络的陕西反垄断第一案，能够成为众多行业协会、龙头企业的及时一课。
期望以此为始，有更多的“阳光监督”，挤出泡沫，推动踏实做事、诚信经营之风，源源不断培育一家又一家行的端、立的住的正大企业脱颖而出。这样我们的经济，才能走的更加健康；我们的企业，也才能走的更加行稳致远。
主编 / 鸣人
编辑 / 游离
排版 / 路旁的树叶
校对 / 里木路旁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