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里的土地神|陈大康
动画片《大闹天宫》 (1961)中的蟠桃园土地在向孙悟空介绍“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蟠桃
《西游记》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一类神祇是土地，可是作品中最先出现的居然是天上蟠桃园的土地。悟空奉玉帝之命掌管蟠桃园，进门时却被土地拦住，原来他并没有接到悟空上任的通知，可见玉帝根本没将这次工作安排当回事，不像上次任命弼马温，还特派木德星君送他去御马监上任。蟠桃园土地得知悟空是新领导，“连忙施礼”，还叫来锄树、运水、修桃与打扫的力士们“都来见大圣磕头”，还引导悟空视察并介绍情况。这些描写使人有点疑惑：天上无土，何来土地？相反，悟空在花果山称王时，在此脚踏实地之处，怎未见土地、山神现身？
土地神也称社神，古代作为国家代称的“社稷”，本意是指古代帝王、诸侯祭祀的土地神和谷神。东汉蔡邕《独断》卷上曰：“社神，盖共工氏之子勾龙也，能平水土，帝颛顼之世，举以为土正。天下赖其功，尧祠以为社。凡树社者，欲令万民加肃敬也。”但《礼记·祭法》却称：“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社。”先秦时期社神地位极高，祭祀典礼也由天子或各地行政长官主持。汉唐以后，社神地位有所下降，祭祀也不限一地，其原因如汉无名氏撰《孝经纬·援神契》所言：“社者，土地之主也。……土地广博，不可遍敬，故封土为社，以报功也。”所以各地山陵园地，均有大社坛，这些社坛后来又演变为各种“土地庙”，土地神也逐渐变成道教神系中位卑的小神。长育万物的土地是人生存的依赖，土地神尽管位卑，却仍是人们虔诚供奉的对象。
《西游记》中土地神虽然频繁出现，却未见到他们受供奉的景象，也没见他们在履行保证当地五谷丰登的职责。这部神话小说中的土地神，显然是根据故事情节需要设置的角色，哪怕天上无土，也可安排土地神现身。土地神随处都有，于是只要情节推进或转折需要时，都可拉出土地神帮忙，实在是比较方便；又由于人们向土地神的祈愿各式各样，于是他们便与辖区婚丧喜事、天灾人祸、鸡鸣狗盗等各类杂务沾上了边，相当于人间的地保、甲长，《西游记》中的土地神基本上都承担了这一角色。
唐僧师徒一路西行，所到之处均是陌生之地，一旦遇见事端，首先就得了解面临的境况，而尽管是荒山野岭，杳无人烟，土地神却无处不在。这些“地里鬼”是极佳的情报员，这是作品频频安排其现身的重要原因，不过他们常是被迫登场。鹰愁涧的白龙马吞食了唐僧的坐骑，唐僧便讽刺悟空道：“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悟空气得三尸神咋，七窍烟生，情急中便“念了一声唵字咒语”，当地的土地与山神“一齐来跪下”。他们禀告了白龙马的来历与收服他的途径，全靠这宝贵的情报，问题才得以解决。悟空偷盗人参果时，掉落的一个入土而没，便怀疑是落入土地之手，念了唵字咒语将他招来。土地根本没资格接触人参果，却知晓摘取之法，若无他的情报，后来也不会有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故事。悟空百般寻觅却找不到白鹿精藏身的清华洞时，也是念一声“唵”字真言，“拘出一个当坊土地，战兢兢近前跪下”，靠他指点，清华洞便展现在悟空眼前。此外，棒打白骨精、乌鸡国灭妖、扫除蜘蛛精与擒拿玉兔时，悟空也都曾念“唵”字真言召唤过土地。
不仅悟空召唤过土地，如来镇压悟空后，也是念动真言咒语招来五行山土地，令他“居住此山监押”；观音菩萨水淹钻头号山收服红孩儿前，也是“念一声‘唵’字咒语”，令土地好生安置三百里内的生灵。她到长安寻觅取经人时，路过土地庙就住了进去，“把个土地赶到城隍庙里暂住”，后来她又差遣自家驻地落伽山的土地给唐僧送去鞍辔。他们召唤、差使土地似是理所当然之事，但事实上这里存在着身份系列问题。土地是道家系列神祇，悟空此时却是佛家子弟，如来与观音更是佛门尊者。“唵”字真言也是佛门咒语，道家差遣土地是用《安土地神咒》：“经坛土地，神之最灵，升天达地，出幽入冥。为吾关奏，不得留停。有功之日，名书上清。”佛门与道家是两个不同宗教，正如五庄观那二位童子所言：“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是太乙玄门，怎么与那和尚做甚相识！”不过悟空、八戒等人的观念与之不同，他们都是道家弟子改皈佛门，八戒认为道家“与我们衣冠虽别，修行一般”，在他看来，改行做和尚只是换穿僧衣的差别而已。八戒与佛门接触比较早，当年佛门相助天廷镇压悟空后，代玉帝传话请如来留步的就是天蓬元帅。八戒离开高老庄时换上了“青锦袈裟”是出于无奈，他在西行路上还一直怨言不断：“原说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相比之下，土地心中有埋怨却不敢有丝毫表露，他们听到佛门的“唵”字真言就得即时赶来跪下服侍，道家诵念《安土地神咒》，他们又得忙前忙后地奔波，一仆而二主，苦哉！
土地还受到盘踞各地的妖精们的欺压。悟空原以为遇见妖精，只要“发一张批文”，就可着土地“递解他起身”，“若是天魔，解与玉帝；若是土魔，解与土府。西方的归佛，东方的归圣。”然而事实颠覆了他的观念。悟空见到钻头号山的土地山神时大吃一惊，那些狼狈的穷神身上竟然是“披一片，挂一片，裩无裆，裤无口的”。原来，红孩儿在此处占山为王，“把我们头也摩光了，弄得我们少香没纸，血食全无，一个个衣不充身，食不充口”，而且还“常常的把我们山神土地拿了去，烧火顶门，黑夜与他提铃喝号”，就连小妖精也向他们“讨甚么常例钱”，没奈何，“只得捉几个山獐野鹿，早晚间打点群精”，否则“就要来拆庙宇，剥衣裳”。，而天竺国御花园的土地庙，就干脆让玉兔精强占了。土地们忍气吞声，也不敢向上级汇报，比丘国土地向悟空哀告：“奈何妖精神威法大，如我泄漏他事，就来欺凌。”那白鹿精的后台是寿星，位卑的土地怎敢得罪？平顶山土地也是因为惧怕妖精神威，银角大王一念咒语，居然就移来须弥山与峨眉山压倒了悟空。悟空愤怒地斥责：“你倒不怕老孙，却怕妖怪！”土地答道：“那魔神通广大，法术高强，念动真言咒语，拘唤我等在他洞里，一日一个轮流当值哩。”其后台是土地的领导的领导。车迟国土地更过分，悟空与鹿力大仙比试砍头，他因惧怕鹿力大仙的五雷法，“暗中真个把行者头按住了”。当然，利诱也是重要的原因，鹿力大仙答应事成后，“与你把小祠堂盖作大庙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西行路上那些妖精的出身基本上都可追寻，银角大王是太上老君的烧火童子，白鹿精是寿星的坐骑，通天河的灵感大王是观音荷花池里的金鱼，黄眉大王是弥勒佛跟前司磬小童。妖精在形式上看来是第三方，土地的主子其实还只是道家与佛门两家。
土地们痛恨妖精，也花费了不少精力打听他们的底细。盘丝岭土地用了七年时间摸清了蜘蛛精本相及其活动规律；老鼠精在黑松林作案，该处土地却查清其老巢是千里之外陷空山的无底洞；竹节山土地知道九头狮精是太乙真人的坐骑，这些情报对悟空降魔除妖起了关键作用。不过他们却不主动汇报，唐僧师徒只是行脚僧，倘若他们走后妖精仍在，提供情报的土地必遭残酷报复。悟空也清楚那些土地的心思，在不少场合直接用强硬手段威逼，他有时“变作大闹天宫的本相”，三根金箍棒“在林里辟哩拨喇的乱打”，结果就打出了土地与山神。有几次悟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土地与山神“伸过孤拐来”，让他打几棍散心，等他们“叩头哀告”后再提供情报，可靠性就增强不少。悟空念一个咒，就会让“土地老儿在庙里似推磨的一般乱转”，因为他们听说悟空“一生好吃没钱酒，偏打老年人”，故而一见面，就只有“战兢兢的跪在路旁”的份了，有时还得说些“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的奉承话。
土地太害怕也会影响情报质量，这时悟空就需视具体情况而行事，或直接承诺：“你休怕，我不打你”；或宽慰道：“我且不打你”，但后面还有一句“寄下在那里”以保持威慑力；或是加大威逼：“快快的从实供来，免打！”作品中写到这类场景，有时还干脆用了“审问”一词。不过，金皘山土地是主动向悟空提供情报，但他是化身为“毡衣苫体，暖帽蒙头”的老翁，一时未识破其本相的悟空恨恨地斥责：“这般藏头露尾，是甚道理？”
《西游记》中写了二十三处的土地神，要特别一提的是火焰山土地。他主动找上悟空，不仅送去斋食，而且还提供了详尽情报，与悟空对答时也不卑不亢，全无其他土地那般战战兢兢的模样。当悟空向牛魔王与铁扇公主索讨芭蕉扇及后来拼死相搏时，这位土地成了得力参谋，还亲率阴兵参战。其来历也不凡，当年悟空大闹天宫被擒，太上老君将他推入八卦炉中炼丹，四十九天后丹没炼成，丹炉却被悟空蹬倒，几块砖落至人间化为火焰山。事件责任人显然应是兜率宫的领导太上老君，结果却是守炉道人被罚至火焰山当土地。当悟空用芭蕉扇连挥三下止息了火焰，唐僧师徒准备过山时，土地要求悟空继续挥扇以断绝火根。他可重回天廷固然是原因，但“拯救这方生民”确是他的心愿。在《西游记》中，切实履行保佑当地五谷丰登职责的土地，似乎也只有他了。
点击“阅读原文”可在文汇出版社微店购买
2019笔会文粹《这无畏的行旅》
【笔会近期作品推荐】
张香还：叶圣陶书信十六通
刘心武：今年春节的饹馇盒
章念驰：我与绘画
谢冕：在燕园，我的邻居
沈芸：亲爱的凡尔赛奶奶
钱行：钱穆先生的一副对联
陈学勇：我有一册《女画家周鍊霞》
李皖：草莽英雄的底气
梁由之：萧红、《呼兰河传》和《落红萧萧》
舒飞廉：茧栗之牛
何频：红茨菇，白茨菇
潘敦：那些消失了的法国餐厅
王晔：飞过世界和孤独
杨月英：旧时文人笔下的日本新年
谭然：岁月随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