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在喜马拉雅的“世外洞天”｜草地·神州风物
来源：7月1日《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罗博、范帆、吕秋平、刘颍
在中国幅员辽阔的地理版图中，坐拥世界之巅的喜马拉雅山脉镇守着西南边陲，在青藏高原和南亚次大陆之间，立起一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然而，世人往往仰望于喜马拉雅山的高耸巍峨，却少有人知道，在云雾之下，还有几条沟谷穿插于山脉之间。由于海拔落差大，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沿着沟谷一路向北，造就了“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别致景观。
记者近日探访位于喜马拉雅山北麓的两条沟谷——绒辖沟和陈塘沟，走进隐秘于此的边境村落，在悠悠往事和历史风物中，探寻这里千百年来赓续绵延的风土人情。
秘境绒辖沟的“重生”
绒辖沟，位于中尼边境的西藏日喀则市定日县绒辖乡。绒辖在藏语中意思就是“深沟”，作为一条东北至西南走向的狭长沟谷，这里山脉高峻，沟壑纵横，山间草木郁郁葱葱，陡壁两岸亦有众多飞瀑直下。沿着河谷徒步而行，还能看到不少奇花异草点缀于山间。
在交通条件如此发达的今天，走一趟绒辖沟依然并非易事。在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和拉布吉康峰的夹峙之下，进出绒辖沟的唯一通道在山峦间若隐若现，途中还要翻过海拔5400多米的波孜拉山口，再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速降至2800米的河谷，绒辖沟才在眼前出现。
因为地处边境，绒辖沟在历史上也曾历经战火。1788年和1791年，廓尔喀人连续进犯绒辖、定日等地，绒辖先后两次被廓尔喀人短暂占领。1792年，清乾隆皇帝派大将军福康安出兵驱逐廓尔喀入侵者，是役，绒辖沟作为战略要道发挥了重要作用。而后，乾隆皇帝谕令福康安，“撤兵后查明，凡系藏内边界，一一设立鄂博，毋许私行越界”。因此，清政府便在绒辖沟设立了勘界碑“鄂博”，厘定疆域。
这是雪山下绒辖乡灾后重建的藏式新居（4月10日摄）。新华社记者 刘颍 摄
钟灵毓秀的绒辖沟位于珠穆朗玛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核心区内，生活着红斑羚、喜马拉雅塔尔羊、长尾叶猴、棕尾虹雉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是许多野生动物的“自由天地”，但也正因地理位置偏僻，绒辖曾很长一段时间与外界少有联系。
来自定日县城的达瓦罗布自2000年起就在绒辖乡林管站工作。初来绒辖时，他先是从定日县城搭车到距离绒辖乡约90公里的岗嘎镇，然后再骑马沿着崎岖的山路抵达绒辖，光在路上就花了两天时间，“当时很多定日县城的人，都不知道绒辖沟具体在哪里”。
这是通往日喀则市定日县绒辖乡的乡村道路。（2022年4月11日摄） 新华社记者 吕秋平摄
2015年4月，受尼泊尔大地震影响，绒辖乡遭受重创，当时居民住的大多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旧房子，地震来时瞬间倒塌，马路上到处可见生活用品混杂在散落的石块中，人们只能住进临时的安置房。
经过七年灾后重建，绒辖乡已然涅槃重生。今天的绒辖乡政府和下辖的三个村，全部集中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平地上，崭新的二层藏式民居鳞次栉比，宽阔的水泥路修到村民的家门口，中心小学、卫生院、边境派出所等建筑拔地而起，通信和网络信号覆盖全乡，规划的边境商业街也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中。
绒辖乡雪山下的一头白牛悠然自得。新华社记者 罗博 摄
绒辖乡面貌焕然一新，给许多当地人带来了不同的生活方式。记者见到村民扎西次仁的时候，他正在自家甜茶馆的后厨忙碌着，十几平方米的大堂里已经坐满了客人。这位扎着马尾辫、颇有艺术家气息的甜茶店老板，曾经是拉萨的一名导游，每当旅游淡季时，他还会去拉萨的酒吧当驻唱歌手。
在外漂泊的时间久了，扎西次仁萌生了回家的念头，他用自己的积蓄开了村里第一家甜茶馆，生意还算红火。随着前来绒辖沟的游客逐渐增多，去年夫妻俩又将自家二层的三个房间改造成民宿，一年总收入达40多万元。现在闲暇之余，扎西次仁喜欢吹口琴、弹扎年琴等乐器给顾客听，他还会将演奏的作品上传社交网络，并且和粉丝互动，推介绒辖的美景。
扎西次仁在自家甜茶馆弹奏扎年琴（4月10日摄）。新华社记者 刘颍 摄
最后一座“陆路孤岛”
平均海拔约2000米、每年有七八个月的雨季、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在雪域高原上，位于西藏日喀则市定结县陈塘镇的陈塘沟算得上是一方“世外桃源”。
陈塘沟位于中尼边境的喜马拉雅山脉中坡南段，这里和绒辖沟有着相似的地貌，两侧山势险峻，沟壑纵横，数条高山瀑布垂直落下，汇入奔腾而过的朋曲河和嘎玛藏布江。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沿着河谷一路纵深，浸润着这里的植被和生灵，孕育出高原地区少有的亚热带自然景观。
陈塘这个地名的由来，与藏传佛教萨迦派的主寺萨迦寺密不可分。在藏语中，“陈”意为运输，“塘”意为路，陈塘便是“运输的路”，相传当年在修建萨迦寺时，大量木料都是用人背畜驮的方式，从陈塘沟运输过去的。
这是陈塘镇依山而建的民居（4月13日摄）。新华社记者 刘颍 摄
在陈塘沟和萨迦寺之间的山路上，有一座海拔5000多米的种拉雪山，种拉在藏语里是“野牦牛哭泣的地方”，相传当年牦牛驮着木材走到这里便再也走不动了，任凭主人抽打都纹丝不动，只是一直流眼泪，种拉雪山便因此得名。
一直到2017年底，这里的人们依然沿袭着千百年前最原始的方式运送生活物资。在当时，由于地势险峻，公路在山下的陈塘镇藏嘎村便戛然而止，通向镇里的最后1.5公里，是一段1600级盘山石阶路，这条悬空在山腰上的羊肠小道，时而穿过原始森林，时而横穿山间小溪。因此，陈塘也曾被称作我国最后一座“陆路孤岛”。
2017年底，藏嘎村至陈塘镇的公路建成通车，汽车才第一次驶入陈塘镇里。2020年，总投资7.18亿元的省道514线萨尔至陈塘段改扩建工程竣工，一条崭新的柏油路直达陈塘镇，这才彻底结束了“陆路孤岛”的历史。
近年来，在党和政府的政策支持下，陈塘镇百姓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柏油马路修到村门口，村里办起了养殖合作社，依托温泉、古寺等旅游资源发展民宿经济……漫步在陈塘镇，酒店、茶馆、特产商店等商贾林立，越来越多的外地游客慕名前来一睹陈塘沟的风景。2021年，陈塘镇的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11805元，同比增长10.5%。
这是在陈塘镇玩耍的小朋友们（4月14日摄）。新华社记者 刘颍 摄
封存的夏尔巴人“原始档案”
对于外界而言，陈塘沟颇具神秘色彩，这里是夏尔巴人在中国的主要聚居区之一，有2600多名夏尔巴人生活于此，他们很少与其他民族通婚，长期以来过着相对封闭的生活，至今延续着夏尔巴最原始风俗和生活习惯。因此，陈塘沟也被称为封存着夏尔巴人“原始档案”的地方。
“喜马拉雅山上的背夫”是夏尔巴人被世人所熟知的标签。20世纪以来，在不同国家不同肤色的人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的过程中，往往都伴随着夏尔巴人的身影。作为登山向导和背夫，夏尔巴人不仅承担着物资搬运、营地建设、开凿阶梯、后勤保障等工作，有时还要为登山者提供高山救援服务。
陈塘妇女以头负重运送物资（4月13日摄）。新华社记者 刘颍 摄
对于夏尔巴人而言，与生俱来的攀登能力只是他们的一种谋生手段，更多的夏尔巴人则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夏尔巴人一般每年种植两季作物，一季是土豆或青稞，另一季便是鸡爪谷。鸡爪谷是陈塘夏尔巴人重要的作物，过去是主食，如今则更多用于酿酒。
在陈塘镇，几乎每户夏尔巴人家都会酿鸡爪谷酒，其口感类似于醪糟。发酵后的鸡爪谷装在一个特制的木桶中，手持一根镶着银器装饰的竹质吸管，用手摁住吸嘴后插入木桶，酒就会顺着吸管流入口中，一桶鸡爪谷酒饮完后，主人还会继续添加温水，就又是一壶鸡爪谷酒，只不过酒味会越喝越淡。
在日常劳作之余，能歌善舞的夏尔巴人喜欢用歌舞作为生活的“调味剂”。陈塘夏尔巴歌舞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民间集体歌舞，参加歌舞者以妇女为主，众人搭腰连臂围成圆圈或半圆圈，此唱彼和。妇女们穿戴夏尔巴人的特色服饰，包括黑色氆氇、用鲜花和孔雀羽毛点缀的帽子，胸前挂着六个银制的小串子，腰部系着银腰带，手腕上戴着大白海螺。歌舞时这些首饰闪闪发光，叮当作响，颇为动人。2011年，陈塘夏尔巴歌舞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今年57岁的朗嘎是陈塘夏尔巴歌舞的非遗传承人，出生在当地一个农民家庭的她，从小就喜欢跳舞。她从15岁开始就向年长的村民学习夏尔巴歌舞，成为其中最年轻的舞者。为了练习舞蹈动作，朗嘎经常在干完农活后就出去跳舞，直到深夜才回来。“有一次，我跳完舞回家太晚，怕吵醒父母被骂，就睡在了牛棚里。”她笑着说。
朗嘎（右一）和同伴在田间准备表演陈塘夏尔巴歌舞。新华社记者 刘颍摄
凭借着对夏尔巴歌舞的热爱和刻苦练习，朗嘎在25岁那年成为当地演出队的领舞，带领队伍参加西藏各级文艺汇演。
如今，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陈塘镇下辖的6个村均成立了文艺演出队，重点是夏尔巴歌舞的教学和表演。“我希望有更多的年轻人能学习夏尔巴歌舞，将我们的传统文化传承下去。”朗嘎说，她目前带了10名学生，其中年龄最小的只有20岁。
古老村庄澎湃着“年轻活力”
行走于绒辖沟和陈塘沟，我们感受到这里的村庄并不封闭和落后，一方面得益于边境小康村的建设，现代化的基础设施应有尽有，另一方面还因为不时能遇见一些年轻面孔。这群年轻人很多都有在外闯荡的经历，开阔视野后又回到家乡，为家乡的发展贡献活力。
今年27岁的藏族姑娘赤列来自绒辖乡陈塘村，她曾经在拉萨的一家咖啡店工作9年。2021年，赤列决定回到家乡发展，她跟好朋友在村里合伙开了一家藏餐吧，时尚前卫的装修风格让她的餐吧在村里显得别具一格：墙上贴着英文海报；吧台旁的酒柜摆放着各种洋酒；吊顶上有一个灯球，客人们晚上喝酒跳舞时，可以制造出和城市酒吧一样的氛围……
餐吧提供的菜品也丰富多样，川菜、藏餐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咖啡和披萨等。“政府组织过一次烹饪培训，再加上在拉萨工作时学会了做西餐，所以我们的菜品比较丰富。”赤列说，餐吧一开业就受到不少游客的欢迎，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有的村民不想做饭时，也经常会来下馆子。
目前，旅游开发已纳入绒辖乡的发展规划，等到边境商业街建成后，赤列盘算着把餐吧迁过去，改造成一家咖啡厅。“随着游客越来越多，我相信以后的生意会更好。”她说。
年轻人回乡不仅给传统的边境村庄带来新的生机，他们也通过互联网让家乡不断融入现代文明。今年26岁的夏尔巴小伙旦增来自陈塘镇秀雄玛村，2019年，作为家中长子的他，从部队退伍回到家乡。每天工作和生活之余，旦增喜欢用短视频记录家乡的风景和风土人情，他拍摄的作品主要包括陈塘沟的风景、虫草以及传统的夏尔巴歌舞等，目前旦增的个人账号已经有1.2万粉丝。
“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成为宣传家乡的一个窗口，让更多人了解陈塘沟。”旦增说，有不少“网红”看了他的短视频后来到陈塘沟做直播，并且请他当向导，在直播间里推介陈塘沟的风景，这让他感觉非常自豪。
记者采访发现，随着通信网络的普及，年轻的夏尔巴人不再像老一辈人固守传统，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在内地的年轻人并无太大差异。旦增告诉记者，他喜欢出去旅游，也会在网上刷短视频，平时也经常网购，身上穿的衣服鞋子、日常吃的零食都是在网上购买。
陈塘镇的干部次邓介绍，年轻人为村庄带来了生机和活力，他们的思想观念更加开放，也更容易接纳新的事物，干部们下乡调研时经常和年轻人一起交流，听取他们对于家乡建设的想法和建议。
古老而传统的村庄，因为有了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焕发新的气象，曾经的喜马拉雅“秘境”，正孕育着充满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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