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Ninon：他们是如何以学术研究的方式严肃解读时尚的？

时尚产业凭借季节更替营销策略，创造出永不停歇的时代潮流，突出“时新”的优越性，赋予服饰“时代前沿”的社会属性。层出不穷的设计元素是否让设计与商业共谋，谱写了一场现代人的物欲盛典？

当以审视、观望的视角看待时尚这场永不停歇的喧嚣派对，似乎更容易看清热闹的形状与层次。自诩为时尚局外人的两位95后，Suga 和 Brain，在“现所”顶楼一小片接近天空的平层里，创立了国内第一个当代时装博物馆——NINON ARCHIVE ROOM，试图在时间中淘洗，寻找时尚产业繁复更替变幻下打磨出的珍珠。

在加拿大上大学的 Suga 和 Brain，得以接触到大量服装设计大师作品。他们震撼于Raf Simon的秀场，慢慢接近了这一领域。开始以科研的态度逐一挖掘时尚创作者的个人经历、创作状态以及对应时期的作品，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认知与时尚体系。

他们不在乎品牌的商业价值，甚至不太在乎时装实体本身，他们在乎的是创作者本人。试图透过作品，与设计师建立一种心灵共鸣。从Helmet Lang、Martin Margiela 到 Alexander McQueen，这些不再从事时尚行业的设计师们，留下的作品是更带有意味的one piece。

不久前，NINON ARCHIEVE ROOM 发布了一场关于 Helmet Lang 的微型展览“Extra Ordinary”，从 Suga 与 Brain 设想的 Fashion Inspiration 项目的而来——选取微小的切入点，用3至10套展品阐释、说明主题下的设计灵感。“Extra Ordinary”强调“日常”，展示设计师将日常转化为不同寻常。Suga 与 Brain 把经验转化成实体的文本，希望借助不同领域视角的可能性为时尚增加更丰富的注脚。

IDEAT

INTERVIEW

WITH

NINON

⚪️最初是哪几位设计师吸引着你们接近时尚？

Suga：我们都是 Raf Simons 、Jun Takahashi 的爱好者。Raf Simons 的个人经历非常有意思，最初他在毕业之后被分配到啤酒厂，去设计装载24瓶啤酒的托盘，后来在朋友推荐下他去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Royal Academy of Fine Arts）的教授 Walter van Beirendonck（安特卫普六君子之一）的工作室。

就是在那时，他看到了带着狂妄、目中无人学生作派的 Martin Margiela 1990 春夏秀场。这场秀，彻底颠覆了Raf Simons 认为时尚虚伪做作的认知，他自此开始用时尚的语言，希望能够借此传达底层人士的意愿。同时因为他的工业设计出身，作品借用了很多纯粹的视觉图像语言，让那时没有背景知识的我们更容易理解。

Brain：那场秀在巴黎13区的贫民窟，没有受邀观众，围在舞台边的观众都是贫民窟小孩，在秀场的最后，这些孩子跟着模特一起走上秀欢呼……它不是一场传统的时装秀，但这场秀彻底改变了时装秀为阶级服务的规则——虽然这个规则本身已经处于非常边缘非常模糊的地带。

⚪️你们都不是专业时尚类科班出身，那是如何构建时尚体系的？

Brain：我们需要去做正确的购买决定，这就要求我们不断地学习——从一位设计师到另一位设计师。当研究Raf Simons，是没有办法避开 Martin Margiela的，而Margiela作为安特卫普系设计师一员，也没有办法回避安特卫普六君子。从Margiela个人经历上，他跟Jean Paul Gaultier是师徒关系，从Jean Paul Gaultier又进入了正统的法国时尚，一个人物往前往后都是一串设计师。

正统的服装史本身是一个庞大的素材库，有很强的记录性——时尚中的时间节点记录的不是历史事件，而是流行趋势。但这种方式没有办法解读1985年之后的时尚史，因为不存在流行时间节点，甚至没有发明创造。因此没有办法梳理出一段能用时间线来推进的历史。同时你会发现这些时装设计师的关系是混乱的。

Suga：学院派服装史是以流行为导向从以前往现代学习，我们这个路线其实很不学院。我们的谱系是以设计师串联而成，像文学史由诗人、文学家组成，哲学史由哲学家组成一样。

⚪️从博物馆收藏过程中，你们是对服装作为一种艺术表达的形式更感兴趣吗？

Brain：艺术表达可能有点严肃，对有的设计师来讲，可能在一个时间点做一件事，只是纯粹在宣泄自己的一些情绪、想法。但是这种宣泄情感的载体和社会背景去结合，结合起来的作品会有一些艺术上的表现。很有意思的一点是，站在现在去看之前的一些作品，与它在当时的时间节点中是不同的。从两个时间点去解读一个设计，反倒能看出很多不同。

像 Raf Simons 2002春夏系列，正好在 9·11 发生前一点发布。当时的舆论就认为他是在引导、号召恐怖分子，有些人甚至会认为他就是一个恐怖主义者。这些评价基本上就覆盖了2002年对他创作的评价。但是站在现在的时间去回顾那场秀，它太伟大了，不可能再有人做出这么好的预测和这么深刻的反馈，秀发布的时间和社会事件的产生的时间完美契合。

▲Raf Simons 2002春夏系列，模特们蒙上脸，举着火把。

Suga：结合到前后发生的历史事件，会发现9·11只是个导火索，在这个事件发生之前，社会氛围已经达到即将发生质变的程度了。所以Raf也只是把当时的气氛用服装实体化表达。这是一场双方命定的相遇。相比9·11发生之前看这场秀的人们，我们会有更加复杂的体会。

Brain：我们很享受这种复杂的体验，从 Raf Simons开始，以安特卫普系为主，有概念地去归纳、覆盖更多设计师品牌。

▲Raf Simons 2002春夏系列。

下：NINON ARCHIVE ROOM收藏款

⚪️你们怎么看待时尚与艺术的关系？

Suga：有的人说艺术跟时尚的边界是可以抹去的，我觉得这样有点不尊重艺术。艺术有它自为的社会责任感，尤其当代艺术，它的社会责任感是第一要务。时尚当然也可以往这个方向发展，去考虑更多的社会责任，考虑到更宏观的事物，而不只是困于生产、制造、产出这样一个商品循环中。

⚪️安特卫普系在我们的对话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为什么这么喜欢它？

Brain：安特卫普系在现代时装史上不论是代表的设计师，还是教学都是很重要的一个派系。到现在它也是时尚的最高学府之一。

Suga：他们有在突破时尚和服装媒介，在刻意挑战、突破、融合边界，去达到超越媒介或者把媒介变成信息的一个状态。

⚪️你们提到的这些设计师似乎已经超越时尚的语境，他们可以跳脱时尚来讨论吗？

Brain：在某些语境下某些设计师是可以的。但是在时尚的整体语境下，作品在传统的时装秀上以展示形式发布。再把它单独拎出来的时候，是很难给予艺术性的评价。如果要给设计师的作品一个比较客观的艺术评价，它需要被重新整理、理解，需要在一个更好的解读空间里。

这个事情曾被很多人忽略了，但是现在又被重新提及。尤其在欧洲的时装界，自从21世纪之后，越来越多不同背景的学者，都意识到了时尚是有必要被重新审视的。21世纪之后的很多学者也从不同角度尝试说明这个问题。这已经无关个人原始的学科、职业，我们作为其中的一部分，选择以时装档案整理的方式，让大众重新审视时尚。

只有像艺术一样，有很多不同领域的学者参与进来之后，大家能够接纳时尚在时装秀之外更大的领域，像研究当代艺术一样去研究时尚，我觉得时尚和艺术才有可能被放在一起去讨论。这种讨论尤其在现在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时尚已经充斥着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邀请我们每一个人进入、讨论、思考。时尚可以是符号，但是这些符号的叠加之下也会有更深层次的意义。

▲重庆大学出版社翻译出版的关于时尚的书籍。

⚪️你们选择的这些设计师与一般的设计师有什么不同？你们如何归类他们？

Suga：我们把他们归为创作者。一般的设计师只有制作没有创作的过程。但创作者的作品不只是成衣堆积的时装秀，他的作品在一个更大的范畴内。像时尚行业的“发明家”Helmut Lang做了很多基于材料跟秀场展示的革新。

Brain：除了发明家Helmut Lang之外，还有更像科学家的Margiela。他的每一场时装秀都是一次他对于整个时尚体系的实验。他选择时尚作为实验场所。

Suga：我觉得他的创作中最重要的就是他敢于暴露时装体系不为人知的运作过程，这是一些时装设计师因为风险所规避的。比如说生产的过程、商业运作等。

▲Martin Margiela 的创作大量使用时尚行业产生的废料，作为最重要的实验材料，每一季的作品也以实验形式发布。1997Martin Margiela (9/4/1615) 个展，鹿特丹——把衣服埋在地里半年，展示不同霉菌对于不同面料侵蚀后形成的状态。

Suga：Margiela的创作是对行业既定规则的挑战。那个时期正经历过世纪之交，他的焦虑也是当时社会群体焦虑的代表。就像他这样出身不是很好的年轻人，在一个充满时尚阶级感的社会中，对时尚充满刻板印象、偏见的情况下，他们想要通过时尚，让大家看到自己的同时又摧毁时尚已经建立的体系，以此自证自我抵抗不公世界的力量。

▲上左：1998年春夏平面成衣系列，用平面衣架上展示。上右：1998年秋冬用木偶形态展示，强调人在时装里的不重要性。从一开始给模特蒙上面纱，到取消模特演译，把模特变成物，把物变人——Margiela对身份的抹去达到了一种极致。

中：Martin Margiela ss 1996系列秀场图及藏品

下：NINON ARCHIVE ROOM收藏品。Margiela把袜子组成毛衣，用手套做成衣服，酒瓶塞做成项链，都是对马塞尔·杜尚的致敬。

Brain：除了发明家、实验家，还有一部分设计师有着非常特别的个人经历，又非常善于用时尚的语言表达自我，因此成为了独特的一部分。Alexander McQueen就是非常有代表性的设计师。他整个设计生涯都在尝试着表达自己的个人情感以及从个体出发代表的群体感情。他为一切弱势群体发声——这也更好是这个时代重要的议题。他的作品当代性非常强。我们一直在尝试寻找时尚作品的现代性，过去的作品如何打动现代的人，他探讨的话题正是吸引我们的点。

▲Alexander McQueen 1998aw “Joan of Arc”、 1999ss “Shalom Harlow”、2001ss “Voss”

⚪️时尚作为艺术创作媒介来说最大的短板是什么？你们如何看待它。

Brain：时尚是一个包容性非常强的展示平台，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优秀的创作者选择在这个平台上发声。但是说到时尚的当代性、艺术性，对它来说最大的短板、限制是它的商品属性，时装秀、Showroom作为商品发布会、展销会的形式是多年来形成的一个刻板印象，很难通过一两次特例去说服大家时装秀是创作者表达自我的地方。我觉得这是时装创作作品所遇到的最大的困境。越来越多的人在努力，尽可能把时尚作品从一个固有的商业逻辑中解放出来，放到新的地方去讨论它。我们也是，恰好也有最近30年时尚行业中最重要的这些作品，正可以借此做些什么。

Suga：我觉得商品化和工业化是现在每一个行业遇到的不可逆的趋势，当代艺术就没有这样的问题吗？当然也有，但我们在这样一个时代没办法避免，某种程度上一切都成为了时尚。我们想要做的是通过一个典型来反思更多。而时尚是一个非常值得讨论的文本，以它发展的经历去探索更多的可能。

⚪️这个可以认为是时尚的一个责任吗？

Suga：时尚体系是没有责任的，谈体系不谈责任，但谈人就要谈责任。

Brain：时尚就是一个很虚很空洞的行业，是没有责任感的。但是在时尚里面的从业者们——不管是编辑还是时装设计师，每个人都是有责任的，他们是有责任感的，时装作品是由所有工作人员共同努力产生的结晶。我们的工作就是让大家意识到这背后是有责任的，时尚不只是购买和消费。

⚪️刚刚谈到时尚从业人士的责任感，那么你们认为自己的责任是什么？

Brain：我们俩都不是科班出身，是阴差阳错的“野路子”。但我不觉得时尚会排斥我们这样的人加入，我们代表了一个角度一个方向。在现在这个阶段，时尚也希望有更多不同身份背景的人加入，像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生态学家……从不同的角度来讨论时尚，这是一方面增加了时尚的责任感，另外一方面扩宽了时尚未来的可能性。

我们只是顺应着时尚发展的浪潮去做这件事，不是我们还有其他人。我们想为喜欢的时尚去做一个正名。希望通过我们收集的这些作品，能够向公众进行说明，时尚不是一个浮于表面、空洞的视觉游戏，它其实是有内核的，也有大量的创作者为了他热爱的行业去做了非常多伟大的创作，这些好的创作是应该被载入史册，甚至不应该只是在时尚行业内被展示，应该被每个人看见。

Suga：时尚越来越剔除阶级和学院属性了之后，会变得更加包容，更加有时代性。服装作为媒介、潮流作为信息，时尚就是信息和媒介的双重结合。在经历了Marshall Mcluhan说的媒介即信息之后，我们到了媒介和信息不分离的新状态，时尚就是最好的诠释样本。这是当下应当被注意到的非常重要的命题，也是我们想要传达的讯息。

✍

采访、撰文、视觉：Chichi Chen

图片提供：Ninon

摄影：大野

本文为《IDEAT理想家》版权所有，欢迎转发朋友圈；

如需转载，请联系后台告知转载事宜，侵权必究。

2022春夏巴黎时装周：关于希望、矛盾与反思的一切

你穿戴的首饰会透露灵魂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