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开大学李维安：ESG不能只用来“洗绿”必须融入公司战略|全景ESG

随着国家双碳战略的实施，A股投资人机构化的比例不断提高，2021年ESG理念在中国资本市场得到了空前的重视。

截至2021年底，当年发布社会责任报告的A股上市公司首度突破1000家，披露专项ESG报告的公司超过30家，ESG大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在中国资本市场落地、生根、扩张。

“大部分公司目前都还是理念上的”日前，全景ESG在与南开大学中国公司治理研究院院长李维安教授的交流中，他对这股热潮保持着冷静的看法。

李维安担任南开大学中国公司治理研究院院长超过20年，还先后担任过东北财经大学和天津财经大学的校长，多年来对中国公司，尤其是上市公司的治理问题是他最主要的研究方向。

对于目前上市公司ESG的发展现状，李维安也看到了其中的问题。“现在对于ESG很多人还以为是绿色的噱头，就是为了拉投资，或者为了ESG（评级机构）出一个评分，光是表面上的。”他给这种行为定义叫“洗绿”。“如果光是表面的，就会出现一个在绿色的行业有黑色的企业。”李维安说。

“我一直倡导 ESG应该叫绿色治理，应该不光是为了应对投资者，为了融资，（只）是一个投资策略，而是应该是把它融入到所有的治理结构，治理机制，你的战略和运营当中。”

只有在公司的战略中体现ESG，在公司董事会专业委员会体现ESG的职能，在公司的经营理念中贯彻ESG，这才可能把ESG落实到公司经营的方方面面，李维安如是说。

独立董事制度源自于美国，在六七十年代美国上市公司内部控制人问题严重，1976年美国证监会批准了一条新的法例，要求国内每家上市公司在不迟于1978年6月30日以前设立并维持一个专门的独立董事组成的审计委员会。

新证券法出台后中国版集体诉讼第一案康美药业案的判罚，几位独立董事承担了过亿元的连带赔偿责任，让独董这个群体成为了案件另外一个出圈的话题，甚至登上微博热搜，全民关注。

这也引发了市场对到底需要怎样的独董制度的大讨论：一个现象是独董拿着上市公司每年支付的几万、十几万，最多几十万的津贴，却要承担比收入高得多的赔偿责任是否合理？另一个现象是独立董事作为现代公司治理结构中的关键角色，在A股长期被市场认为是“花瓶”，尤其是一些任职多家上市公司的独董，很多时候就是履行流程化签字的职能，被市场诟病为“独董不独，董事不懂”。

监管机构显然关注到了这个热点，刚刚升任证监会副主席的王建军在12月初其首次公开发言中就专门谈到，对市场各方完善独立董事制度的意见建议，证监会高度重视，已组织专门力量进行研究，将充分倾听各方意见，与相关部门积极沟通、推动系统完善。

中国证监会在2001年8月16日发布的《关于在上市公司建立独立董事制度的指导意见》，是最早关于独董制度的官方文件。在2004年发布的《关于加强社会公众股股东权益保护的若干规定》中，有一个章节也专门对独立董事进行了规定。

图/证监会官网

在王建军讲话后一个月，今年1月5日证监会将上述两个文件整合发布了新的《上市公司独立董事规则》，原文件也相应废止。

“以前没有这个意见，几个版本确实也不方便，”李维安对证监会的举措表示认可，但他同时指出，“实践中提出的问题还没解决。”

李维安认为：“独董要有问责风险，但是要有限责任，就是法院判也是没有问题，关键就是我们缺失一个什么？就是关于独董制度的法律法规的设计。”

他指出，美国的法律在这方面有可借鉴之处。在美国的投资者诉讼中，独董的动机很关键，行为是否存在恶意决定了是否要履行赔偿责任以及责任大小。

“一个独董要问责要有责任，但是你不能问到大家都不敢干了，如果独董都不干了，这对中国公司治理是一个倒退。”李维安说。

“所以我们迫切的现在需要推出一个独董的法律法规。独立董事在这里边要明确有限责任，要明确独董的勤勉尽责到底应该怎么判断，然后要明确独董的问责和免责，要明确必须有独董的保险。”

但目前国内的董责险还是新生险种，根据统计目前大约15%左右的上市公司有购买。“我们现在是建议性的，很大程度要考虑到上市公司的承受（能力），董责险费用是比较高一点的。”李维安建议分步走，“考虑到上市公司的成熟度，可以把董责险先分成独立董事责任保险，先从独立董事开始。”

对于近年来不少上市公司发生“黑天鹅”事件，甚至爆雷，在李维安看来，主要都是“治理上出问题了”。

“我们今年接连（出现）大型的民营企业盲目多元化投资导致的暴雷事件。那么回过头来看，这么高负债情况下还盲目扩张，为什么没有阻止？为什么一意孤行导致公司破产或者暴雷？那么这肯定是治理问题，重大决策要么不经过董事会，要么董事会没有制约。”

目前证监会发布的《上市公司独立董事规则》是要求独立董事占比不低于三分之一，“我建议应该提到半数以上”李维安说，“美国上市公司独立董事强制要求（占董事会）半数以上，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我们的独立董事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通用电气目前董事会的11人中有10位独立董事

图/Wind

事实上，当投资者利益被严重损害后，愈发意识到良好的公司治理的重要性。根据麦肯锡发布的一项针对新兴市场国家公司治理状况的调查问卷显示，80%的投资者愿意为治理良好的公司支付18%—24%的溢价。

要防范治理风险，除了加强独董制度建设外，李维安提到的另一个关键，是要对企业进行评价，而评价则需要有客观的规则。

“全国经历了几十年的公司治理，在公司治理的制度规则上有些缺失，有些需要升级。比如公司治理准则、ESG和绿色治理的规则准则现在都缺失，不健全。”李维安说。他表示，现在的ESG很多是海外的（机构）评，中国自己不能评，这就是缺失，不利于中国的企业，所以这些制度规则的建设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他指出，2021年经济工作会议提到要防范重大风险，特别是中小金融机构的风险累积在增加，而这种风险很多都是治理风险。

李维安总结，眼下要突出防范治理风险，一要有制定相关的制度，二要进行评价预警，在此基础上才是公司制定的真正的从治理结构、治理机制到治理有效性的落实

“G”就是公司治理，那么公司治理我们知道了，经过几十年的发展要求，在已经深入到各个上市公司，深入到投资者，那么公司治理最初它突破了原来企业公司光为股东服务的概念，就是要为利益相关者服务，因为你不是光追求股东的利益，要追求利益相关者的。

那么再发展加入了“S”，就是社会责任（Society）。就是说你这个公司还要为社会服务，为社会而存在，要承担社会责任。因此我们有的投资叫责任投资，责任企业，责任股东，从责任这个角度讲的。

那么再进一步发展，随着气候变化，全球的环境问题，那么又加了一个“E”（Environmental），这就要重视环境。这种投资，或者这种经营就叫可持续。我们把环境都破坏了，怎么可持续？那么大家知道这个脉络了，就是ESG是一体，这是一个大趋势。那么现在就叫可持续投资，而且现在这种投资我看了看2020年已经占到35万亿了，占整个投资中基金各类的都35%了，而这个趋势兴起还没多少年。

现在对于ESG很多人还以为是绿色的噱头，我就是为了拉投资，或者为了ESG（评级机构）出一个评分，光是表面上的。我刚才说发展，它是一体的，如果我们光弄一个“洗绿”行为，光说我是环保投资，我是绿色投资，那是不行的。因为你把自然都纳进来了，都要重视自然环境，那么你的“S”对社会责任尽没尽到，你的“G”做得好不好？

如果光是表面的，就会出现一个在绿色的行业有黑色的企业。比如康美药业，它是制药的，是绿色的，（关系）人民健康的，但是它对投资者造假，所以诉讼来了，这就是黑色企业。对它的投资是不是绿色投资？不是的，它是黑色企业。

那么ESG我们怎么样深入到企业（日常经营）？这就是我们实际上说的要树立绿色治理的理念。

ESG现在有的都没翻译过来，即便翻译过来，有的就是把单词翻译过来，环境、社会责任、治理。那么我说重视环境和社会责任的治理，不就绿色治理吗？我一直倡导 ESG应该叫绿色治理，应该不光是为了应对投资者，为了融资，（只）是一个投资策略，而是应该是把它融入到所有的治理结构，治理机制，你的战略和运营当中。

比如最简单的我们看它融没融入，现在我们公布ESG报告的上市公司1000多家了，大部分都在哪公布？都在理念上。我导入ESG但你战略有没有？你董事会专业委员会有没有ESG职能？这就看出来了。那么再深一步，你的经营理念其他方面（可以）看出来，不能光停留在一个投资策略上，投资对策上。

关于独董这一方面的，独董要有问责风险，但是要有限责任，就是法院判也是没有问题，关键就是我们缺失一个什么？就是关于独董制度的法律法规的设计。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们现在依靠的独董制度，实际上是2001年20年前的证监会的指导意见（编者注：中国证监会2001年8月16日发布《关于在上市公司建立独立董事制度的指导意见》），那是个暂行指导意见。后来2006年《公司法》实施之前，05年（做过一些）修改，写进一些独立董事办法，因为独立董事很重要一块。但是当时有的说独董制度都在试行，经常有变，如果写进去，《公司法》要整天变，后来全拿掉了，只写了一条：上市公司设独立董事，具体办法由国务院规定。

后来应该是证监会或者国务院推出独董的法律法规，但是我们说一直没有推出。没有推出，因此法院判这个就是你独董制度的作用，职能问责和免责，什么叫勤勉尽责？都没有依据。因此只能按公司法总体说的公司法总体是什么？前面有一条就董事对信息披露的真实性要负责，你不是董事，是不是？因此虽然你去的少，我给你减一点，但是也超过了他的收入和超过了其他方面。

所以我们现在证监会推出一个最近刚征求意见叫《上市公司独立董事规则》（编者注：《上市公司独立董事规则》证监会已于2022年1月5日发布），这个规则是把以前关于独立董事的规定，为了大家方便查找，统一合并起来了，征求意见，但问题没有解决。以前没有这个意见，几个版本不方便，确实也不方便，但是是大家提出这些问题，案例，实践提出的问题没解决。

所以我们迫切的现在需要推出一个独董的法律法规。独立董事在这里边要明确有限责任，要明确独董的勤勉尽责到底应该怎么判断，然后要明确独董的问责和免责，要明确必须有独董的保险。

再一个20多年了，很多都是过时的一些条款。举个例子，独董发挥作用。我们原来规定5家，可以兼职，但是我们大部分独董是兼职的，不是有国外有专，就是独董兼从所以你兼职5家就多了。再一个大股东提名，在很多国家大股东限制大股东提名，我们是不是应该加上限制条款？大股东、控股股东，实际控制人不能提名。再一个你独董的作用时间，有的现在有些操作者说15天，我觉得15天少了，对不对？你比如20天以上。就类似这些规定的，我们什么都应该把它弄上。

你看我举个例子，这一次大家有的我不知道看没看到，这次判决的时候就这个案子，就签字的两个会计师免责，就签字的。为什么免责？是因为有规定，就是注册会计师协会等纷纷提出来后来修改了这方面的规则。就是说签字的会计师因职务行为可以免责，不是免（全部责任），有责任要检查、要问责，但是免除连带赔偿责任。我们大家有的时候说你不问责，不是不问责，而是问什么样的责，是不是要拿连带赔偿责任，得把这个弄清楚。

你包括讨论当中，有的人说美国都不用负责，还有的说美国负责，安然独董就赔了1000多万，这怎么看？这些年来美国一年都多少件股东诉讼？3000多件、2000多件，大部分都是庭下和解，因为他的诉讼是商业性诉讼，而我们这次是公益性诉讼。庭下和解，大部分最后诉讼的（投资者）他都找着公司和具体造假的高管来赔偿，他们也有钱，公司也能赔，他不找独董。

最后找独董的，那么独董就要看是善意还是恶意行为？如果你有利益，一块协助造假，那要赔。但是如果你是正常履职了，但他（公司）欺骗你的东西上来了，你没有造假的意图，也没有利益可言，善意的，那么你判断事务所的报告，判断管理层提供的东西，你合理判断一下，就是不负连带赔偿责任。如果负的话，或者一部分负的话，也有保险公司赔偿。

最后个别案例股东独立董事要赔偿，那么就是说你是恶意的，你参与了，你也要赔偿。另外一个保险赔偿金额也不够了，就像你撞车，今天撞的太多了，好几次把保险额用完了，不够了也要赔，但这样的（情况）很少。

所以这些制度我们都要健全，一个独董要问责要有责任，但是你不能问到大家都不敢干了，如果独董都不干了，这对中国公司治理是一个倒退。

另外经常有的人说，你看你聘了独董，怎么还有造假？我反过来问，不聘独董，造假会多还是少？

我们搞一个制度改革，搞一个公司治理机制，不是说他能解决所有问题。严格讲，光几个外部人，几个独董，就能完全阻止公司内部人员欺骗性地造假这很难，但是它形成一个合力，起码有一道制衡。试想我们的董事会如果独董占多数，有一个造假的行为上董事会的话，独董会不会同意？内部董事往往会同意，为什么？老板一句话是吧，那么这种情况下他就相应的一种滞后。

所以你看国外有没有造假的安然事件，当时美国是全国都不信了，CEO都不敢亮出名片了，那时候上市公司就等于造假，最后怎么解决的？加强处罚机制。另外一个，美国宣布上市公司独立董事强制要求（占董事会）半数以上，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我们的独立董事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现在是1/3，我建议应该提到半数以上。

经过20年了，因为我记得当时有个草稿是叫《独董条例》，当时就征求过意见，多少年前没有具体公布。最近又有个《独董规则》，这些我觉得都应该法律法规行使立法，因为《公司法》已经授权了。

我建议分步走，考虑到上市公司的成熟度，可以把董责险先分成独立董事责任保险，先从独立董事开始。人数少对不对？他可能有时候是无辜的，你内部董事应该都了解情况，包括有的造假的董事长，或者CEO。你再买保险，我觉得这样你公司又节约，又能解决问题，可以这样。

第二个，我们的保险公司对新生事物如何适应？因为最近你看这两家，康美药业没买，瑞幸买了董责险，所以瑞幸将来是一个很大的赔付案例，如果你都不赔那谁买保险，对不对？因为保险赔偿的时候有个除外条款，因为你撞车你故意撞的是吧？不给你培养恶意的是吧？那么国际上一般都是善意，只要是你独立董事是善意行为，保险公司比那么我们就要考虑善意恶意了。这里边就是你的除外条款怎么设定。

第三个就是环境。因为你看这些独立董事证监会先处罚他了，如果证监会处罚他了，算不算除外条款？在董责险当中是不是因为证监会处罚你犯错，那么处不处罚除外？如果处罚除外条款，你都不赔，买保险有什么用？所以这一套我们都要新生事物要考虑，可以过渡性的，我是这么个建议。

李维安：大家知道最近很多公司出问题，都是治理上出问题了，因此判断公司的情况如何，防范风险如何，就要进行评价。

策划：雷 震

撰稿：陈怡珊

雷 震

视频：雷思敏

摄像：杨 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