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海斌读《张舜徽壮议轩日记》札记之三︱李慈铭究竟“儒林邪,文苑邪?”


张舜徽(1911-1992)

文︱戴海斌





周作人(1885-1967)生前检讨个性,自认为“浙东人的气质终于没有脱去”,而颇重视地域民性默化潜移之用,“我们一族住在绍兴只有十四世……这四百年间越中风土的影响大约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东性,这就是世人所通称的‘师爷气’。……他那法家的苛刻的态度,并不限于职业,却弥漫于乡间,仿佛成为一种潮流,清朝的章实斋、李越缦即是这派的代表,他们都有一种喜骂人的脾气”(《雨天的书》自序二)。此处举作“浙东性”代表的章、李二位未必认可自己为“法家”,不过一则“眼高一世,目无余子”,一则“性狷介,又口多雌黄”,他们持论苛刻、惯于骂人的习气,确也合乎“满口柴胡,殊少敦厚温和之气”。


周作人(1885-1967)

李慈铭(1830-1894)与章学诚都是绍兴会稽人,同府同县,他很早读过乡先生著作的抄本,却无多少佩服。同治十三年(1874),谭献(1832-1901)主持浙江书局,补刻印行《章氏遗书》,也赠予李氏一部。《越缦堂日记》中有关的“实斋识有余而学不足”讥议,多为人知(详拙文《读〈张舜徽壮议轩日记〉札记之二|章学诚何以“弘识孤怀救末流之弊”?》),同一日记尚有另一评论:


大抵浙儒之学,江以东识力高而好自用,往往别立门庭,其失也妄。江以西涂辙正而喜因人,往往掇拾细琐,其失也陋。(并参《越缦堂读书记》“实斋杂著”条)


章学诚于乾嘉朴学大盛之日,未甘比附风会,发明“浙东学术”一说,为其特识。李慈铭此处总结“浙儒之学”取径,归章氏入“浙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正将前者讥评他人“村陋无闻,傲狠自是”(《文史通义》内篇三,《朱陆》)这八个字掷了回去,旨在批驳其人之“妄”。虽然同一地所产之人,他显然并不以乡前辈为然,也不欲以地域自限。后来钱锺书为《复堂日记》作序,比论李慈铭和谭献评骘实斋的相异之处,不仅直言李氏“矜心好诋,妄人俗学,横被先贤”,也注意到“李承浙西乡先生之绪,嬗崇郑许”,“以章氏乡后生,而好言证史之学,鄙夷实斋,谓同宋明腐儒师心自用”。此处“先贤”,指同出“浙东”的章学诚,“浙西乡先生”,即谭献。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

张舜徽多次读过《越缦堂日记》。二十岁左右,全书五十一册(起咸丰癸亥[1846],讫光绪戊子[1888])便已“粗涉一过”;1944年3月26日-4月1日,居宁乡陶家湾北平民国学院,阅毕《补编》十三册(起咸丰四年甲寅[1854],讫同治二年癸亥[1863]);1947年1月3-6日重读之,“因感于近人推崇李氏无所不至,恐未足以副其实,故思于此五十一册之书再寻温之”。他说“李氏幼习诗词,性喜讥弹,观日记中评骘人物,语多轻率”(《张舜徽壮议轩日记》,440页)。李慈铭诋章学诚“读书卤莽”,张舜徽曲为辩护,而谓“不悟学诚精处,全在识解夐绝时流”,那么,对于同出浙产的“荀学斋主人”作何观感呢?




李慈铭本人撰有《国朝儒林经籍小志》一类有关清学成绩的总结叙述,站在“汉学”立场,将乾隆朝开修四库全书作为一个振兴的转折点,日记中极力表彰清儒,“诸君子抱残守阙,龂龂缣素,不为利疚,不为势绌,是真先圣之功臣,晚世之志士”(同治二年正月廿四日记)。张舜徽视此为“不情之言”,并且反唇相稽,直谓乾隆开四库馆,戴震以校书入翰林,史林荣之,乃群趋于贪繁务博,以辑佚考订为事,所谓“汉学”实始于斯,此为“干禄弋名”;乾嘉学术极盛时,隘陋自蔽,流毒至今,汉宋门户终不能除,古今文之争终不能息,此为“操戈树帜”。


李慈铭承乾嘉汉学之余绪,博治经、史。咸丰十一年(1861)告友人书有曰:“近惟日治经史,遍考近儒撰述。盖考证之学,国朝为最,国朝尤以乾嘉之间为最盛。能读其书者,庶于经史无误文别字,缪辞枝说。士生其后,可谓千载一时之幸。”(见咸丰十一年六月十九日记,其“遍考近儒撰述”,或与次年着手撰写、至同治三、四年间成书的《国朝儒林经籍小志》有关。)张舜徽读书至此,有感于乾嘉风气束缚士林,近世流变,每下愈况,忿然而言:


夫为学奉乾嘉大儒为师法,可也,谨守其书不敢踰尺寸,不可也。使徒奉新疏数部,览不及数卷,辄欲谈经说字,有如无源之水,得盛雨为潢潦,其不可恃甚明。吾平生所识学人不为少,每察其架上图书,无不庋置清人经疏札记,号称博雅。尝谓清儒之病在于佞汉,近人之病又在于佞清。今观莼客所记,则知士林斯病自道咸以来然矣。百年痼疾,其谁起之!


此段议论可与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论时代思潮”一节参观,虽然两人对于“汉学”的评价并非一致,但思潮流转例分数期,不外生、住、异、灭,学风变迁,多循斯轨。张舜徽论清儒学术,“别为三期”,1942年10月5日记:


自开国迄于乾隆之初,大儒四起,同以致用为归,气象博大,此一期也。自四库馆开,学者竞以考订校雠为事,学尚专精,门庭渐褊,此又一期。自道光迄于末造,涂规分离,互相倚摭,破碎已甚,效用益微,此晚期也。


以其眼光衡之,官修《四库全书》实为清代学术一大转捩点。此前诸儒治学“气象博大”,亦未标榜“汉学”之名,与后来专门名家者异趣。他引章学诚《丙辰札记》,指出自四库馆开,学问之途一变,“乃出一种贪多务博而胸无伦次者,于一切撰述,不求宗旨,而务为无理之繁富”,“明知其载非伦类,辄以有益后人考订为辞,真孽海也”。汉学流弊所至,固非始事者能及料,然而李慈铭以近代之人“确守乾嘉诸老家法”(《清儒学案》卷一八五《越缦学案》),罹“佞清”之病而不知,实在大不合时宜。


徐世昌主纂《清儒学案》

李慈铭论国朝“说经之学”,以“桐城姚郎中鼐”“著书满家而无当古义”,“大兴翁学士方纲”“虽名古学,出入无主”,皆在“所屏”之列(《国朝儒林经籍小志序》)。《越缦堂日记》除攻击章学诚而外,词连姚鼐、翁方纲,诋为“愚而无用”“往往谬妄”(见《越缦堂读书记》“惜抱轩文集”“惜抱轩尺牍”“复初斋文集”诸条)。张舜徽盛推姚、翁二氏并章学诚为“乾嘉三通儒”,前说正中其大忌。1944年3月30日记:


(李慈铭)日记中诋斥姚姬传、翁覃溪过甚,至目为不学妄人,而不知两家救弊之言深切明要,在乾隆学术极盛时实足为中流之砥柱,不随风气转移,且能持正论以转移风气,非豪杰之士不逮此。惜莼客未能窥两家深处,又从而鄙夷之,宜其学不能大也。


《清人笔记条辨》“越缦堂日记”条亦谓“李氏于乾嘉诸儒,诋斥翁覃溪、姚姬传、章实斋为最厉”,“此皆评贬太过,不足以服三家也”,进而辩护:“乾嘉士子自髫龄迄于皓首,大率竭精力、困智虑,疲老于补苴襞绩之役,其积痼可知矣。此三家之言,实消积之良药。其补偏救弊之盛心,何可没也?”


李慈铭的人物月旦评,“论涉并世儒林,轻蔑湘贤至力”,“目王湘绮(闿运)为江湖唇吻之士,又谓何子贞(绍基)久享时名,实无真诣,较王子寿为劣,及读郭筠仙(嵩焘)《礼记质疑》,则总论之曰:“盖湖南人总不知学问也。”此句重话,最触到湘人痛处。为回护乡曲,张舜徽不吝直斥“此等轻妄之言,适足见其矜倨自高之气”,复加曲释:“盖李氏一生好轻诋人,吹毛所瘢,睥睨当世,加以年逾五十,而犹困于场屋(李氏于光绪六年始成进士,时年已五十二)。以愤懑发为言谈,无往而非讥斥矣。”(《清人笔记条辨》,342页)此说迹近人身攻击,殊无学理可言,未免已有“诛心”之嫌。最后,仍须说明湖南人“真学问”究竟何在——


考其平生持论,大抵依附乾嘉诸儒,不敢越尺寸,而不知湖湘先正之学,本与江浙异趣,大率以义理植其体,以经济明其用,使以李氏厕诸其间,只合为吟诗品古伎俩耳。孰轻孰重,不待智者而自知。乃自困于寻行数墨之役,而不见天地之大,遂谓湖南人不知学问,其偏狭亦已甚矣。


此处发明“湖湘先正之学”,确见其大,不过,品衡李慈铭的学问仅有“吟诗品古伎俩”,未必合乎事实,更有意思的是,张舜徽端视李氏为乾嘉汉学余绪,似完全忽视了(或也可说接纳了)其人尚有表彰“宋儒”、推崇“义理”的另一面。这就仿佛李慈铭责难章学诚,全在“考证粗疏”“读书卤莽”处着眼,而对后者《易教》《经解》《原道》《原学》诸篇以及“官师治教合一”之说,乃至批判汪中、袁枚的那一些“卫道”观点,不置一词。


我们很容易想到鲁迅对《越缦堂日记》的批评,其第一条便是“钞上谕”,这是“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览”,“觉得从中看不见李慈铭的心,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骗”(《三闲集·怎么写(夜记之一)》,1927年)。确实,读李慈铭的东西,不免嗅到一股“道学”气味。民初学人为作“学案”,已指出“博极群书,勤于考订,兼尊宋学,谓可以治心”(《清儒学案》卷一八五《越缦学案》)。他的平常言论多肯定宋儒卫道治心的“发明义理之功”,屡谓“汉儒守经之功大,宋儒守道之功大”,“欲学汉儒之治经,当先学宋儒之治心,一生不敢菲薄宋儒,良以此也”(参看卢敦基:《汉学,宋学,抑或汉宋兼采?——试论李慈铭所属的学术营垒》)惟就“学术”一层而言,谓“兼遵宋学”则可,谓“汉宋兼采”稍过,李慈铭于两者去取之间终有分际,他说“晚世说经,总以有家法者为贵……后世有述者,或汉或宋,皆所不祧,而与其为宋,不若为汉”(《越缦堂读书记》“易守”条)


张舜徽看待李慈铭,一面窄化其学问范围,铆定在“汉学”门墙内,一面拷问其学问程度,疑其“佞清”近似叶公好龙,无疑有如釜底抽薪。日记一则曰:


莼客持论虽张汉学,亦但追慕时尚,而非真有得于己。究其受病之由,乃以渠所致力者,终身寄在乾嘉诸儒篱下讨生活,而不能岸然自拔耳。


再则曰:


李莼客于经学、小学所造甚浅,而极力表扬汉学。


按李慈铭早年乡居,“喜为歌诗、骈文”,三十五岁时自撰卧室春联:“余事只修文苑传,闲身且置户曹郎。”咸丰九年(1859),入都门后,“反而为考订章句之学”,及至晚年,经史研究渐有规模,世人亦以考据家目之,光绪十五年(1889)作《六十一岁小像自赞》,有曰:“是儒林邪?文苑邪?听后世之我同。独行邪?隐佚邪?止足邪?是三者吾能信之于我躬。”文中“儒林邪?文苑邪?”之反问,实则自问自答,因为他自负“所学于史为稍通,所得意莫如诗”(《白华绛跗阁诗初集自序》,《越缦堂文集》卷二),足以儒林、文苑两兼。


对于上述认知,作为后世读者的张舜徽并不谓然。1944年3月29日记:“李莼客自道所学,谓生平所不忍自弃者有二:一则幼喜观史,一则性不喜说部。(咸丰六年四月十五日记)乌呼!此自文之辞也。”李欲兼长并美,张则抑此扬彼:


余观其平日涉览,全在宋元明人说部书,经史俱非所长,于经学尤荒芜。至于究心乙部,亦特常窥钱(大昕)、王(鸣盛)、赵(翼)三家札记,以资口给,而未见有读史日程也。彼虽自云欲取说部以考订正史,撰为《史剩》,又尝欲续邵南江(晋涵)之志,从事南宋九朝以成一书,皆徒托空言,非彼所能任也。


其实,李慈铭本人也承认,早年问学,耽于辞章,尚未得窥经史堂奥。同治二年(1863)致友人书有云:


弟之于学,少无所师。阙帻早孤,又生稍晚,吴越间经师已皆奄化,时时拥比设帐者,盖多不读注疏,梼昧之质,遂无自启。十五六后,喜为歌诗、骈文,昼夜殚精,以为至业。既渐渐得名,益复爱好,迨得读《学海堂经解》,始知经义中有宏深美奥、探索不穷如此者,遂稍稍读甲部书。自汉及明,粗得厓略,而年亦既二十四五矣。(《复桂浩亭书》,《越缦堂文集》卷四)


张舜徽指出“此虽追述年少读书时事,然其一生趋向,不能越斯范围也。故自少至老,仍是文苑中人”(《张舜徽壮议轩日记》,739页)。汪辟疆(1887-1967)也认为其学问所长在彼而不在此,“越缦喜谈经学,实非所长,一生学术,乃在乙部,披阅诸史,丹黄满帙,其博闻强记为时流所叹服,诗文尤负重名”(《近代诗人小传稿·李慈铭》)。当代学者颇重视李氏之“诗学”,复加以系统整理,而认定:“李越缦一生学术荟萃于《日记》,其学贯通四部,大抵以能守传统学术之正宗为其根本性质。四部之中,略以史部为较长,而其心得之有系统者,则断然当在集部之学。”(《越缦堂日记说诗全编·前言》)


《汪辟疆说近代诗》

当然,以现代学术眼光,衡量清人治学次第,难免带有当下学科或专业本位的“滤镜”。欲知其人,常可观其所读之书。《越缦堂日记补编》十三册收录了李慈铭早年日记,张舜徽读毕后,印象是“咸同间李氏年犹少,学犹浅,故此十三册中所记,率诗词及时政,偶涉学问,可采者极少”(杨树达1937年1月26日记:“阅李爱伯《越缦堂日记补》讫。越缦于宋人说部浏览殆遍,可谓勤矣。然考订亦颇有差失。”见《积微翁回忆录》)。又举出若干实例,咸丰十年(1860),三十二岁,始在京城买得段玉裁(1735-1815)《说文解字注》;同治元年(1862),始听说桂文灿(1823-1884)进呈《孝经集证》《群经补证》诸书,“辄谓阅其书名,已为神往,不谓斯世尚有此人”;同治二年(1863),自述“昕夕置案之书”数十种,皆清儒诂经说字之作。据此,张氏认为李慈铭接触经学很晚,平日所涉又“皆非学者根原之地”,“徒记丑而博,何能窥寻学问深处?”


至于李慈铭最为自负的史学,张舜徽也同样看低,认为实多藉力于钱大昕、王鸣盛、赵翼三大家之史考著述,所撰札记驳杂不纯,缺少发明,所欲写就的著作,徒托空言,多未成书。同一观察,也移用于与李慈铭同时代的浙籍学人谭献,在张舜徽看来,文人治学,浮光掠影,“虽有涉猎之功,而无专精之业,故于经史大书,无能为役”,终究没有足够分量的著作,亦无从证明具有“专为表微之学”的能力:


乾嘉诸儒,专心力以治经训小学,鲜能究心乙部。故其时通读全史者,殆无几人。以钱氏之为《廿二史考异》,王氏之为《十七史商榷》,赵氏之为《廿二史札记》,贯通诸史,博考详稽,已如祥麟威凤,不可数睹。然扬搉言之,有史学,有史考。若此二家所从事者,乃史考耳。而亦各有偏重:钱氏重在校勘文字,王氏重在稽核典制,赵氏重在综比史实。用力不同,俱归有用。故后之治史者,俱奉为枕中之秘,而不复措意于根原之地。但守此三数种书资口给,炫博雅而已。


对于李慈铭和谭献,张舜徽特别强调其“文士”性质,没有耐心和毅力,“故于朴学家艰苦寂寞之功,无能为役”。巧合的是,两君“同产越中”,岂地气邪?关于两种志业之别,他又说了一段很有名的话:


盖著述之业,谈何容易?必须刊落声华,专一神智,先之以十年廿载伏案之功,再益以旁推广揽披检之学,反诸己而有得,然后敢著纸笔,艰难寂寞,非文士所能堪。莼客少时偃蹇乡里,徒聘词华,及至京师,益徇声色(日记中所载狎游事甚多),以羸弱之躯,逐歌舞之地,亲迩书卷,为日无多,况彼为学未穷根株,而可轻言述造乎?(《张舜徽壮议轩日记》,441-442页;相似表述复见于《清人笔记条辨》,338页;《清人文集别录》,507页)


谭献(1832-1901)



李慈铭穷经研史,治学驳杂。当代学者发现《国朝儒林经籍小志》稿本,收近二百年间经学名儒百六十余人,注重“经籍目录”,意在以书存人,故可视为一部清代经学经典著作目录,也反映李氏基于“汉学”立场对于清代前中期学术史的总结和思考(参看张桂丽《李慈铭的清学史观——以〈国朝儒林经籍小志〉为中心》)。目前存世的李慈铭读书札记,总括论之:以部类言,以史部为主,以内容言,则以名物考订为主,史部中又以正史为大宗(参看卢敦基:《彷徨歧路——晚清名士李慈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103-112页)。除日记中所录外,多批注于史籍之眉端,内容多为校勘与注史(包括补充与驳正旧注)。数十年间“丹黄手校,必严必精”(《城西老屋赋》),固不乏“伏案之功”,对于“汉学”利弊,也未必全无心得,以为“汉学固不能无蔽也,而其为之甚难,其蔽亦非力学不能致也,特未深思而辨之耳。予亦非能为汉学者也,惟深知其难,而又喜其密实可贵耳”(同治二年正月二十一日记)


在李慈铭身后,弟子樊增祥(1846-1931)评价乃师:“伏念莼翁之在今日,论其所学,可云卓绝。然犹杜门穷经,不废铅椠,可谓能自竖立者矣。”(《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132页)后人读其书,也不能不承认李氏于学“用力勤至”。1919年,蔡元培(1868-1940)在杭州整理李慈铭日记,作《读〈越缦堂日记〉感赋》,有句云“卌年心力此中殚,等子称来字字安。史评经证翻新意,国故乡闻荟大观”。1922年,胡适读《越缦堂日记》,觉得“很有趣味”,“这部书也是使我重提起做日记的重要原因”,他作《病中读〈越缦堂日记〉戏题》,以六言诗为之写照:“宁可少睡几觉,不可一日无书。能读能校能注,先生不是蠹鱼。”(见《胡适的日记》)


《越缦堂读史札记全编》

1930年代初,王重民(1903-1975)撮录诸史批校,兼采日记中之少部,汇辑《越缦堂读史札记》三十卷,又论其学,“宗许郑之家法,有徐庚之藻翰,文苑儒林兼而有之,在清代学者中,可称后劲”(《李越缦先生著述考》)。杨树达为《越缦堂读史札记》作序,将古代治史分为四派四枝,并论越缦史学之定位:


往者我国学者之治史籍也,有二派焉:其一曰批评,其二曰考证。而二派中又各有二枝:批评之第一枝曰批评史籍,如刘子玄(知几)、郑渔仲(樵)、章实斋(学诚)之流是也;第二枝曰批评史实,如胡致堂(寅)、张天如(溥)、王船山(夫之)之流是也。考证之第一枝曰考证史实,如钱竹汀(大昕)、洪筠轩(颐煊)之所为是也;其第二枝曰钩稽史实,如赵瓯北(翼)、王西庄(鸣盛)之所为是也。批评史籍,其途差狭,自刘(知几)、郑(樵)、章(学诚)外,殆不数见,自宋至清初,则批评史实最盛之时期也。清儒治学,恶蹈空,喜征实,彼惩于批评史实之虚而无当也,故变其道而趋于考证。于是,考证派之两枝,于乾嘉之际同时并起,而继其后者第一枝为盛。越缦先生者,乃承钱、洪之流而为有清一代之后殿者也。(《〈越缦堂读史札记〉序》)


李慈铭平生精力所萃,尤在治史,然其读史杂钞、札记,多为片言短章,研究成果零散,亦未有理论总结,此乾嘉汉学家之遗风。杨树达总结说:“考证史实,为事较难而所得反小;钩稽史实,为之者较易而收获反丰。要之,非心思缜密、用力勤至者不能为,二者固无异也。”按上述派分,越缦史学主要承继钱大昕(1728-1804)、洪颐煊(1765-1833)一流,属“考证史实”一派。考证文字集腋成裘,蔚然可观,多文为富,结果“所得反小”,此种吊诡,颇合张舜徽所谓“博杂之辨”——


盖多之中又有博与杂之辨。学贵博,不贵杂。博者以一为主,凡与此相关联者,皆遍习之也。杂者中无所主,滥观广取而无归宿也。学不博则陋。然博之中必有别择去取,故博观贵能约取焉。至于杂之为害,人尽知之,固治学之士,所当痛绝也。


钱穆评论晚清学人陈澧(1810-1882)、朱一新(1846-1894),连及与后者同一乡贯的李慈铭、谭献,宣示“兰甫治学,仍循乾嘉以来经学涂辙,而稍变其体,前有所承,易于为力;鼎甫欲移治经为治史,蹊径别辟,事待创探,难于为功”,故《无邪堂答问》一书“博而无统,杂而寡要”,“旧辙已迷,新轸尚远,终于为一过渡之学者,同时两浙学人如李慈铭炁伯、谭献复堂之流,皆不免也”(《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陈兰甫》)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李慈铭一生治学,出入经史,徘徊汉宋,不越乾嘉诸儒藩篱,亦步亦趋,其文“故实纷罗,文辞耀艳”(钱锺书《复堂日记序》),其学也难逃“博而无统、杂而寡要”之讥。其生前对沈曾植说:“处今世而治经,但当守孟子‘博学详说’四字,不必要求新异也。”(光绪十七年十月二十九日记)而移治经为治史,仍旧墨守成规。已受民国学风熏染的杨树达,论其理想中的“史学”,“必先取吾最丰富之史料之正史,审别之,钩稽之;又取前哲之所辛勤积贮如考证派之所为者,利用之,整比之;又益以金石考古之所得及外史之所具,然后,精密正确之史渐可冀也”。作为“考证史实”一派之“后殿者”的李慈铭,于此已然无能为力了。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战败后数月,他于北京弃世。以后见之明,随后的中国即将开启一个伟大而动荡的“转型时代”(按张灏的解说,所谓“转型时代”,是指1895-1920年初,前后大约二十五年的时间,这是中国思想文化由传统过渡到现代、承先启后的关键时代,参其《转型时代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与文化史上的重要性》)。近世以降,西学东渐,李慈铭因循守旧,无所改作,终为清学之收尾者亦宜矣。



《越缦堂日记》而外,张舜徽通览《文集》十二卷,最终给出定评:


此虽名目繁多,大半皆平日读书杂钞笔记之属,本不足以言著述也。要其一生所学,悉荟萃于《越缦堂日记》中。余尝反复究览,知慈铭于经史小学,皆无专长。一生又好雌黄,不轻许可,终不免文士陋习。《清史稿》列之《文苑传》末,实为平允。(《清人文集别录》,506页)


民初开清史馆,纂修《清史稿》之际,总纂缪荃孙(1844-1919)拟有《儒学传目》,李慈铭初在列,同事吴士鉴(1868-1934)对其入“儒林传”提出异议:


越缦于经、小学未有著述,似难列于儒林。曾忆癸巳秋闱,此老监试,侄与闲谈,叩以生平著作,自言于经、小学毫无心得,即有一二说经之文,亦蹈袭前人,不足自立。故葵园(王先谦)刻《续经解》时来征所著,婉言谢之。此老自言如是,可见得失甘苦,非亲历者不知之。今陶仲彝(在铭)欲争入儒林,直是不知越缦也。若列入文苑,尚可为同光后劲;厕之儒林,黯然无色矣。(《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452页)


照此,则李慈铭生前对经学、小学造诣,尚有自知之明。在传统士人心目中,“儒林传”远重于“文苑传”。按清代国史修传标准,《儒林传》“须著作有关于经学,或述程朱奥义,或阐郑孔传笺者,方行采录”,至《文苑传》,则“博洽多闻,淹通史学者为上,而工诗古文词者次之”(谭宗浚《拟续修儒林文苑传条例》)。基于此类“史例”,主持纂修《清史稿·列传》的缪荃孙相应定有“《儒林》稍严,《文苑》宜宽收”的择人口径,故而李慈铭之子李承侯及其同乡陶在铭为之“力争儒林”。


按缪荃孙与李慈铭有私谊,李生前为校《云自在龛丛书》(薛英《李慈铭校缪荃孙所刻书》),李去世后,缪也曾为《越缦堂日记》出版奔走出力。1915年,缪氏函复吴士鉴,表示“李越缦列之《文苑》,而陶仲彝力争《儒林》,不知两传有何轩轾?越缦经学过于湘绮(王闿运),而只有《经说》数篇,殊不相合。从前谈过,条理通贯,别无专书,放下再说”。(陈东辉《缪荃孙致吴士鉴信札考释》)或在私情与公心间难以抉择,他一度打算将此事“放下再说”。数月后,始定议:“李莼客列一传于‘文苑’,以陶子缜(方琦)附之,似乎公允。”今《清史稿·列传》中,李慈铭终置于《文苑》,而王闿运列入《儒林》。


《清史稿》

缪荃孙(1844-1919)

张舜徽说,“余观越缦一生,仍是文苑中人物,于问学则无与也”(《张舜徽壮议轩日记》,739页),言似稍过,若与李慈铭的同乡后辈蔡元培所奉赠的“旧文学的殿军”一语并看,则不得不承认虽不中亦不远矣。即便如此,他对《清史稿》之“儒林”“文苑”二传仍有不满,多予指摘,则其心目中理想的清学史当别有所属——


即以《文苑传》叙李慈铭行事而论,已多揄扬逾实,谓其弟子著录数百人,同邑陶方琦为最,此不知何所据而云然。今乃附方琦于李传之末,岂非大冤。以余观之,陶氏宜别立传于《儒林传》,方为得体。但观斯例,可知其叙次人物而失伦序者,正复不少。以湘士论,列王闿运、王先谦于《儒林》,乃独遗皮锡瑞。皮氏经学湛深,著述弘富,论其精诣,实在二王之上。清世《儒林》,又乌可阙其传耶?


在批评《清史稿》后,张舜徽接着说:“余往者校录清人文集,效刘向《别录》、王俭《七志》之力,于书名下各系一传,撰成《清人文集别录》六百篇,有清一代儒林、文苑之选,悉在其中。迨刊布行世,顾颉刚、谢国桢先生见而好之。恒举以语人曰:‘此真清史儒林、文苑传也。’斯虽推美之辞,而其效用固有可以相代者矣。”(《爱晚庐随笔·清史稿儒林文苑传》)对于所谓“真清史儒林、文苑传”,颇有当仁不让的意态。


行文至此,还应稍加补说。张舜徽批评李慈铭,非全无理性的一概骂倒,或出于派性故作诛心之论,他所最不满者,只在于越缦放大了乾嘉汉学家“襞绩补苴”的一面。他也承认李慈铭“顾以好读乾嘉诸儒书,故不致误入歧趣,往往考论古今,篇言居要”,譬如“论郑(玄)学”“论宋学”“论乾嘉诸儒品节”,“斯皆平实通达,足以关俗士之口”。咸丰二、三年间,李慈铭因读阮元(1764-1849)所编《学海堂经解》,“始知经义中有宏深美奥”,十一年(1861)二月日记为世人訾议阮氏“攘他人之作以为己有”一说辩诬,张舜徽赞赏“此段记载,于阮文达一生学行关系太大,得莼客辨白之,足以解世俗之惑”(《张舜徽壮议轩日记》,450-451页)。同治十一年(1872),李慈铭致书潘祖荫(1830-1890),极论道咸以下京师金石学风之弊:“金石固不可不讲,而近之后生,往往全不读书。……文理不通,字体不正,而游扬声气,干谒公卿,瞽行妄言,习为狂傲,是风气之大害,所当防其流弊者也。”(《桃花圣解庵日记》戊集)张舜徽亦许“斯言亦至明快”,“切中道咸以下学者舍本逐末之病,不失为箴肓起废之言”。又,观李慈铭六十岁以后日记,“再读翁(方纲)氏《复初斋文集》,始深叹其序跋议论,尽有佳者(《荀学斋日记》癸集下)”,欣赏服善之勇,“知其晚年学进气平,持论乃迥异于昔矣”(《清人笔记条辨》,第341-342页)


(附识:本篇承复旦大学历史系王思雨同学校阅一过,并提示意见,志此申谢。)

戴海斌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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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海斌读《张舜徽壮议轩日记》札记之三︱李慈铭究竟“儒林邪,文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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