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健丨过年说“年”


章黄国学祝大家新年快乐!

文/朱小健

小时候从家乡老人嘴里听到过句话:“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当时觉得是老人们对晚辈的宽容:无论你富了还是穷着,做事是否成功,家门都为你开,让你回家团圆。而今我也已年老,却花了五百多块钱退了回乡的机票:疫情让我的行程码带了星,别给老家的亲人添麻烦了吧。

年本身,是收成,是起点,是时间,是积淀。人与年的互动,是企盼,是休闲,是欢聚,是碎碎念。这本身和互动的内涵,就积淀在“年”的构字理据和本用泛用之中。

年,小篆作,隶写作秊。《说文解字》的解释是:“秊,谷孰也。从禾,千声。《春秋传》曰:‘大有秊。’” 孰,今天写作熟,谷熟就是庄稼成熟农作物有收成了,所以字形从禾。甲骨文中的被释作年,字形由上面的禾与下面的人组成,表示人扛着抱着庄稼,确实能让人体会出谷熟收成的意思。这个字金文中有的写法,下边的那个人身上像是多了个装饰的圆点,显得肚子有点儿大。可能就是这个圆点后来写成了一条横线,使这个字里的“人”变成了“千”。正好年与千的读音还挺相近,许慎就分析它的字形结构是形声了。我们今天的楷书年看上去与小篆不算太像,但要是加上中间的隶书,过渡还算挺清楚的。许慎引的书证《春秋传》“大有秊”,实际是《春秋经》宣公十六年里面的话:“冬,大有年。”就是这一年的收成特别好,五谷全都丰收。所谓春秋,本就是年。古代农耕社会,中原地区种的都是单季作物,春种秋收,谷物收获一季就为一年。记载这一年之事的史书也就叫“春秋”。

既然春秋是用来指代年的,记录年事的史书干脆就叫“年”不好吗?其实也有这么叫的,不是有《竹书纪年》嘛。孟子说过:“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按他的说法,鲁国的史书叫“春秋”(后代的学者们大都认为“春秋”很可能是当时多个国家对史书的通称),晋国的叫“乘”。为啥叫乘?赵岐注说:“乘者,兴于田赋乘马之事,因以为名。”孙奭疏说:“自晋国所记言之,则谓之乘,以其所载以田赋乘马之事,故以因名为乘也。”他们的说法让人觉得好像晋国的史书只记载田猎征战之事似的,谁见过那样的史书?章太炎先生说:“人乘车曰乘,车载人曰载,可以相转。故记载谓以纸载字,又以字载纸,亦曰乘,‘晋之《乘》’是也。”字写在纸上就好像人坐到车上,从车和纸讲都可以叫载,从字和人讲也都可以叫乘。记载历时史实的书也就可以叫乘。

载有年的意思,今天我们还常说“一年半载”,载就是年。载当年讲,应当是“才”的假借。才,甲骨文作,是一个小草芽从地下冒出头来的样子。《说文解字》:,艸木之初也。从丨上贯一,将生枝叶。一,地也。字形上面的一长横代表地面,下面的一短横表示将要长出来的枝叶,中间的丨与屮中间的丨一样,都是表示植物最先出现的根茎(参见《小年说“小”》)。“才”由植物初生表示刚刚具有,就是开始的意思。《尔雅》开篇第一条:“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这里面的“哉”当始讲,也是“才”的假借。“落”是枯叶雕零,也是新叶始蕴时。而年在古人意识中,既是一个谷熟的收获,也是新的春种秋收从头再来时,故也有始的意思。章太炎先生是就着《说文解字》“载,乘也”的解释说的这番话,可见乘也就是年,就是春秋,就是史书。

至于楚国的史书为啥叫“梼杌”,古人的说法就多了,近些年终于有人提出,所谓梼杌,就是《说文解字》里的“梼柮,断木也。”(依段玉裁校)断开的树干呈现的是年轮,所以《梼杌》的命名也是着眼于年。年成了历史,感觉有点儿“那年那月那事”的味道。时间事件交织一体,就以时间指代史实,确实也是个给史书命名的思路。

载当年讲与始有关,折射着古人对时间的看法。现代人认为时间是线性的,总是向着一个方向延伸,回不到过去。古人当然懂得这个,“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说的就是时事一去不复回。但同时古人更认为时间是循环的。《说文解字》:“宙,舟舆所极覆也。从宀,由声。”段玉裁说:“训诂家皆言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由今溯古,复由古沿今,此正如舟车自此至彼,复自彼至此,皆如循环然。”老子也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时序往返,春夏秋冬四季循环,十二生肖六十甲子周而复始,古人的这些认识和安排,也许都来自一年一季种收迭代“年,谷孰也”的认知?前两年我带学生去看长城,来到西汉玉门关遗址,我问世界上第一位徒步走完长城的董耀会先生:我们面前的长城跟您几十年前见到的有什么不同?他说这一段长城跟那会儿没什么不同,其实几千年都没大变化。那我们站在那儿,是不是回到了从前?时间空间相互映射,线性循环谁更科学?人们一直在思索,前些天不是还播了部电视剧《开端》嘛。

年,也叫岁。从前听过貌似威胁人的话:“你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当时以为太岁是说话人的自称,觉得可能相当于太子之类,不是亲王叫千岁嘛。后来上学听老师讲岁其实是颗星,有人说就是木星,十二年左右绕一周天,可以用来纪年,因此叫做岁星。所以《说文解字》说:“歲,木星也。越历二十八宿,宣遍阴阳,十二月一次。从步,戌声。”但这星好像跟历法家们习惯的天象运行方向不一致,为了方便纪年还为它设了一个相对位置的虚星,就叫太岁。这话我一直不大明白,虽然我知道古时确实发生过设个假想星或星位的事。比如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如果用仁德来行政,就能像北辰那样,自己待在那儿不动,其他的星星们都围着它绕。咱冬奥村边奥体中心那条路叫“北辰路”,大概也是寓意周边场馆建筑都环绕着它吧,那是北京城的中轴线嘛。所谓北辰,是指北天极,就是地球自转轴北端指向的位置。那只是个方位,并不是星星。为了方便寻找那个位置,人们就把看上去最靠近它的那颗星叫作北极星。越靠近北天极方位的星星咱看上去就越不动,就显得其他星星是围着它转了。星球们不断运行,所谓不动的北极星其实也在变,公元前几千年的北极星曾是紫微星,据说以后还会变成织女星。但木星跟天上走着好好的,真有必要给它设一个相对的太岁嘛?而且还把太岁对应的年头和位置说成施工建筑的禁地,不让动土?并且还有什么花花太岁呢,又是个啥?嗯,怕是不能动土的太岁星临头又真的转指作威作福的人了吧,那岂不是我从前无知的理解还有点儿理据?

总之岁跟年有关系,但也各有其用。岁月就是年月,贺岁就是贺年;但守岁不叫守年,年糕不叫岁糕,小青年不叫小青岁,贺年片不等于贺岁片;问你年龄说几岁不说几年,说人上了岁数不说上了年数,上了年纪不说上了岁纪,不过可以两个合一块儿说叫上了年岁。过去我们教外国人学汉语,遇到人家提问咱又讲不清的时候总有一个绝招的应答:习惯。啥时用年啥时用岁,当然是习惯,关键这习惯打哪儿来,能不能讲清楚?这些习惯往根上捯,多半跟字的本义脱不了干系:年本是谷熟,字形从禾,重在收成积淀;岁原是经历,字形从步,重在时序运行。比如守岁守的是年关交替,所以说岁;年糕是熟谷糯米做成,所以用年。这么说虽然未必确凿,好像也不失为一个思路。文化文明丰富多彩,汉字也一样,有了年,不妨再有个岁。过了年,咱就长一岁。不能说岁与年无关,也不能说岁与年等同。日出日落,因有太阳历;月盈月亏,乃生太阴历;星移斗转,是成星辰历。阳历阴历称年,星辰历称岁。大年初一便是新年,立春那天才是新岁。这就是经年积岁的习惯,习惯形成传统,传统由时间积淀,人在这积淀中成长。往日时光成就美好回忆,但谁也不愿越活越回去。年俗无穷,过年也许就是重新梳理时间,再一次审视生命意义,在一去不返又循环往复中体验人与自然的和谐,感知除旧布新的喜悦。“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即便疫情阻隔了回乡的步伐,我们仍会迎来新春生机。年,寄托着浓浓的企盼。

朱小健 2022年1月30日 农历辛丑年除夕前一天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粤海励耘】

作者简介

朱小健,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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