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项奖牌拿到手软的学霸，为何凑不成一块团体金牌？
星
XingPerspective
7月22日，我们推送了《星视角》系列专栏文章——《大学为什么一定要培养学生这种能力？该如何培养?》（☜点击回顾），分享了程星博士关于“全球胜任力的培养”的看法。今天程星博士将就“个人成功与团队合作”这一话题阐述其观点。
原标题：《学霸追梦的故事》
1989年国际篮联（International Basketball Federation）一改前规，容许职业球员参加奥林匹克比赛。
消息传出，美国球迷一片欢呼：这不啻于给美国队进入冠军殿堂送上一张永久的门票，从此金牌不再易主。
美国奥委会也闻风而动，将NBA球队的明星们一网打尽，组成所谓的“梦之队”。
果然，由乔丹（Michael Jordan）、魔术师约翰逊（Magic Johnson）等一批NBA球星组成的美国队所向披靡，一举包揽1992、1996和2000年三届奥林匹克冠军。1
2004年奥运会，美国队还是毫无例外地由NBA球星组成，志得意满地准备在雅典重塑辉煌。
可让人跌破眼镜的是，梦之队不仅与金牌无缘，连银牌的边都没有摸到。而最后的铜牌居然是与弹丸小国立陶宛苦战到最后几分钟方才搞定。
灰头土脸的美国奥委会找到杜克大学的沙舍夫斯基（Mike Krzewski），外号K教练，请他帮助破解美国队梦断雅典之谜。
K教练在分析历年比赛录像后发现，梦之队成绩下滑并非始于雅典。他们每场比赛赢对手的平均分从1992年的44分逐步收窄到2000年的21分，但没有人从它不可战胜的光环背后看到潜藏的问题。
K教练的诊断有二：一是缺乏团队目标（lack of purpose），二是缺乏团队打法（lack of system）。
换言之，每一位明星在场上虽然努力拼搏，为的是球衣背后自己的大名，却忘了球衣前面的三个大字：USA。
与团队目标同样欠缺的是团队的打法：每一位明星都有自己的打法，但团队却从来没有。
K教练应邀担任2008年奥运会美国男篮的总教练。他最终能否带领美国队重登冠军殿堂，我们按下不表。国足从这个故事里听到了什么，也不是我关心的问题。K教练对梦之队的分析倒是为大学的人才培养提供了一个思路。
若干年前在国内访问一所重点高中，校长兴奋地告诉我，他们学校一位同学在刚刚结束的PSAT（美国学业能力倾向测验预考）中表现优异。
学校为此调配最优秀的老师组成专家小组，帮助他“冲击”哈佛。我愕然。
后来跑的学校多了，便见怪不怪了。
姑且不论哈佛能否“冲击”，原来为明星学生保驾护航的做法，在当今学校比比皆是。当然，校长们的业绩也是以考上清北或HYP2来衡量的。
只是那些成功进入HYP等海外名校的尖子们后来命运如何，校长们大多不甚了了。而我在哥大工作期间，每年都会邀请各类学生作焦点访谈，了解他们在学校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当时从国内直接考进哥大本科的每年不过六七名，绝对的尖子。后来去中国香港工作，创办哥大和香港城大2+2本科项目，成功进入项目的大多是国内学生，每年都会去纽约探访他们。
从“接收方”的视角听学霸们讲他们的故事，会经历一些灵魂拷问的时刻。
作为教育者，我们常自诩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有趣的是，很少听说飞机设计师不敢坐自己设计的飞机，桥梁工程师不敢驾车在自己建造的桥上飙车。
但有多少教育工作者能够如工程师那样坦然地面对自己的产品？如果有这样一份自信，为什么很多教授不愿孩子上自己任教的大学，而让他们不远万里到海外去“爬藤”？
我的假设是，单从传授知识的角度看，国内从高中到大学，教学质量无可厚非，至少各地名校均属上乘；他们培养的学霸便是明证。
然而，我们的大学教育肯定还缺少一点什么，要不你怎么解释，教授们宁可将孩子托付给一帮陌生人，却对自己的同事缺乏信心？这是一个和“钱学森之问”同样艰深的问题。和学霸们交往多年之后，我开始有了一点感觉。
学霸们首先纠正了我之前秉持多年的错觉，即认为东西方文化最大的差别在于西方社会强调个人主义，而东方则以集体主义为其核心价值。即便这样大而化之的区分在社会的大框架里仍然有效，但在教育的小圈子里则是另一番情景。
学霸们在高中时就是学校的重点保护对象；他们个人的成功便是老师的成功、学校的成功，而成功的定义就是成绩优异。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学霸们心安理得地享受众星拱月的待遇。特别是因为数理基础扎实，他们来到海外后有一段时间还能保持睥睨天下的感觉。
让学霸们开始感到不安的是海外教学中流行的小组作业（group project），老师随机组队，学生共同完成。
当一个和尚变成三个和尚，吃水成为问题。
学霸们面临两难：老师的作业并不难，单枪匹马就能轻松搞定。但这样做他们感到不公平：其他人凭什么不劳而获？可协调团队作战又不是他们的强项，因为他们的教育背景里从未有过团队合作的训练。
这时，学霸们身边那些平时两位数运算要用到脚趾头的同学感觉良好。他们自告奋勇当上小组长，目标明确，分工到位；小组成员各尽所能，协调有序。
最糟糕的是，老师布置的作业最后一个环节往往是小组报告（presentation），而我们这些敏于行而讷于言的学霸们连发言的机会都捞不到。
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学霸们早早地通过暑期实习拿到高盛（Goldman Sachs）、大摩（Morgan Stanley）、麦肯锡（McKinsey）的offer，可他们的同学却还在为去“为美国而教”3还是去参议员办公室实习举棋不定。
鲜为人知的是，三到五年之后，当你再想起这些一帆风顺的学霸们，去高盛或大摩这样的地方，很多学霸已经踪迹难寻。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我听到过不少故事，却至今未见到像样的追踪数据，无奈之下也只能以专栏而非研究的方式告诉各位看官。信不信由你。
第一种情况是，学霸们终于发现，当一天被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占领之后，他们再也看不到人生的意义何在了。丰厚的年薪成为他们骄傲的父母茶余饭后的谈资，却没有让他们自己的人生目标变得更加清晰。于是他们选择离开。
第二种情况是，他们已经离不开那份丰厚的薪水，于是选择留下，却失去了进一步学习的兴趣和动力。若干年后，当年去参议员办公室实习的小组长们回来成了他们的老板，而他们还在后台朝九晚五。一位学霸的话至今在我耳边回响：“我现在穷得只剩下钱了。”
第三种情况是，学霸们也想潇洒走一回，过一把当老板的瘾，于是辞职创业。这时他们才发现，当年让他们睥睨天下的原因已不复存在。能找到同做作业的小组长当CEO算是幸运的。不然自任小组长，天天与团队角力，才开始后悔当年在小组作业中错过多少练兵的机会。
情况当然还有N种，在此不一而足。
行文至此，学霸们与梦之队的平行轨迹开始浮现。这是一群从小在老师和家长的万般眷顾下长大的“别人家的孩子”。当这支代表中国教育最高水平的“梦之队”出现在藤校课堂里，起初他们的同学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为全班学期成绩的钟形曲线（bell curve）收尾。
然而，貌似不可战胜的学霸们很快露出“阿喀琉斯之踵”：一是他们大多在金融相关的专业聚集，二是在考试中超常发挥，在小组作业中表现平平。
本来专业的自由选择和转换是去美国上学最大的利好之一，但学霸们在某些专业/行业不成比例的聚集，透露出他们对近期就业的焦虑、对职业生涯的忽视、对求知问道的漠然。
有识之士对于当代高等教育的功利主义倾向早有批评，而我则对于学霸们的理解超过苛责。古代读书人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其终极追求，在求胜心切的当今社会环境里显得何其迂阔。
学霸们从站到起跑线上那一刻起，玩的就是一场零和游戏。保送清北也好，冲击HYP也好，前提都是能够在同侪之中脱颖而出，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成功的秘诀。
接触久了，我看到这些孩子其实活得很累。他们在上一辈的期待中负重前行，年轻的灵魂早早地屏蔽了对于外面世界的好奇。
然而，这毕竟是一支万里挑一的梦之队，即便团队目标缺失，个人仍能在单项比赛中摘金夺银。
只是一堆单打奖牌怎么也凑不成一块团体金牌。
每年十月，当媒体的目光聚焦诺贝尔奖花落谁家，我算是稍稍悟出为何偏偏不落我家的原因所在。
回到K教练和美国男篮的故事。2008年北京奥运会，梦之队如愿以偿，重登男篮冠军领奖台。
按照奥运会的规定，每位球员都会得到他们各自的金牌，教练却没有。
然而，授奖仪式上，让人泪目的情景出现了：球员们纷纷从自己脖子上取下金牌，给K教练戴上。
梦之队终于成为一支有目标、有打法，也有核心的团队，在K教练的带领下继续追梦，成功夺得2012和2016年奥运会男篮冠军。
1关于美国篮球的故事，取自Firstenberg, I. R. Rubinstein, M. F. (2014) Extraordinary Outcomes: Shaping an Otherwise Unpredictable Future. Hoboken, NJ: Wiley, pp. 4-7.
2 H—哈佛、Y—耶鲁、P—普林斯顿。
3为美国而教(Teach for America，简称TFA)是一个非营利性组织。该组织的目标是通过招募和选择美国各地顶尖大学的大学毕业生担任教师。参加者承诺在低收入社区中小学任教至少两年。
下期，程星博士将就“非学术学分制度的构建”这一话题进行分享，敬请期待。
作者简介
程星博士，现任麦可思首席科学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国际经济政策与管理硕士，弗吉尼亚理工大学高等教育管理博士。
曾任香港城市大学协理副校长、哥伦比亚大学本科学院助理院长兼教育学院教授、纽约市立大学院校研究办公室主任、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规划与院校研究办公室副主任，在高等教育研究与管理领域学养深厚，经验丰富。
著有《世界一流大学的管理之道——大学管理研究导论》《大学国际化的历程》《美国大学小史》《细读美国大学》，合著《院校研究与美国高校管理》《美国院校研究案例》等。
注：本文推送标题及文中小标题为编辑自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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