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议连连,当真有这么不堪?
《八角亭谜雾》,爱奇艺“迷雾剧场”打头阵的作品,王小帅担任总编剧、总导演,花箐担任总导演、导演,段奕宏、郝蕾、祖峰、吴越、邢岷山……这样的主创集结,堪称一个梦幻阵容。
然而截止目前,评论有些两极分化。
喜爱者从方方面面,看到了国产悬疑剧的新风格、新方向。
从人物之间静水流深的情感表达,到影像之中烟雨氤氲的氛围营造,再到日常温情到心理惊悚的精妙一跃……
以上种种,使得这部剧拥有了自己独特的美学风格。耐看,经得起细看,成为支持者们细细体味、坚定支持的理由。
吐槽者也自有其说法。
对他们而言,悬疑剧惯常的心理期待——强情节、快节奏、冷硬、暗黑、暴烈,在《八角亭谜雾》中,仿佛都有被悬置之感。
而在笔者看来,这两极分化的观感,其实是一体的两面,恰是《八角亭谜雾》在国产悬疑剧中独特的辨识度和自我定位所在。
国产悬疑剧如何走向个性化、风格化,走向市场细分,《八角亭谜雾》交出了自己的答卷。
从文学史上追根溯源,悬疑推理这一叙事类型,对于中国而言,是个舶来品,到了当代,又因适应人们对于高强度、快节奏的故事消费需求,而成为影视故事的大热品种。
那么,如何在一个舶来品的形式样态中,实现与本土气息的深度接轨,而使得技术不至于沦为炫技,悬疑不至于沦为悬浮,这其实是一道考题。
如果说《无证之罪》、《白日焰火》等作品,是将本土气息放置到特殊鲜活的地域风俗中,手段如同一枚飞镖,轻盈而讨巧,那么《八角亭谜雾》选择的方式则像一把重剑,玩转它,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力量。
它试图挖掘和展现的,是以下三个命题。
中国式的家庭关系。
熟人社会和家庭框架里的中国人。
中国人的来处和归处,疗愈和救赎。
这些命题看似平平无奇,乍一看,与悬疑推理也不够相关。
实则,正是《八角亭谜雾》匠心独运之处。
中国式家庭关系,有其特殊的暗潮涌动和天然的戏剧纹理,在极端情境的考验下,这汹涌的暗潮便会倾泻而出,裹挟出无数的人性颜色,人性奇观。
在常人忽视的缝隙中,拨开人性的迷雾,这本就是所有悬疑故事的终极使命。
家庭框架中的“人”
《八角亭谜雾》的第一集,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开场。
开篇一场追逐戏,高效呈现了故事的地域背景和氛围底色,也推倒了剧情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
女儿念玫被恶少骚扰,父亲玄梁怒而出手打人,好父亲的寻常人设背后,直指了故事核心事件的“不寻常”,原来这愤怒,是一份重压了19年的恐惧和内疚。
19年前,玄家父亲早逝,大哥玄梁长兄如父,成了全家的顶梁柱,却因为流连男女之情而延误了去接妹妹玄珍,导致玄珍被杀,悬案一直没有告破,大哥从此把过错揽到了自己头上。
女儿念玫长得与死去的玄珍一模一样,作为父亲的玄梁对女儿一直过度保护,过度控制,父女矛盾与连带的家庭冲突不断。
第一集叙事,不管不顾、浓墨重彩地塑造了玄梁这个人物。他对待家人的重视爱护,过度承担,无私奉献,与他在家人面前习以为常的权力威压,冲口而出的指责埋怨,是这个人物性格上难以分割的一体两面。
观众看到这个人物,无法不感到共鸣、会心、加上切肤之痛。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大哥,熟悉不熟悉?
这正是中国传统社会、传统家庭里最典型的“家长”形象。
讲奉献的时候,接近于一个圣人,讲平等沟通的时候,又接近于一个暴君。
有了这份共鸣会心、切肤之痛,就不难理解《八角亭谜雾》的立意,不难理解它的开局为什么没有按照悬疑剧的惯常思路,把高光和聚焦放在凶案上,放在警探身上,而是放在了玄梁这个“父亲”和“大哥”身上。
“人心”的悬疑
经过开篇浓墨重彩的塑造,大哥玄梁作为典型家长的形象已经被完整立体地呈现,接着,三个妹妹之一,最神秘、最有争议的玄珠,以“恶女”的方式亮相。
与已婚男人有私情被殴打,又肆无忌惮地把事情透露给自己的伴侣,这似乎做实了人物未出场便被同事闲言啐到脸上的一句“不要脸。”
而十几年断联不回家,得知母亲重病住院也面无表情,似乎又夯实了家庭闲言所说的“自私冷漠”。
这难道,果然就是一个传说中的“恶女”?
玄珠回乡之后,明显心中隐藏着当年的秘密,更因为与死者玄珍积怨很深,被人怀疑是杀人凶手,屡次被身为姐夫的警探刺探。
而同时,她又猜疑着、甚或知晓着他人的秘密,在他人面前,充当着秘密刺探者的角色。
人心的较量,话术的角力,本就是悬疑故事的引人入胜之处,《八角亭谜雾》妙在把家庭作为角力场,人物在不同身份、不同动机之间,时刻进行着高频率、大幅度的平衡与切换,其微妙细腻,都令人叫绝。
这也使得,所有看似日常的戏份中都蕴含了高度戏剧性和变量张力,轻盈地实现着温情日常与心理惊悚之间的惊险跳跃, 贡献了一份非常独特的戏剧呈现。
人心的晦暗难明,除了家庭成员之间的复杂关系,还体现在“小城”这样一个熟人社会里,人际关系的盘根错节。新的恩怨重叠着旧的恩怨,熟人舆论、群体评价对于伤害的二次放大,不一而足。
有关“性”、个人隐私上的所谓“污点”,在封闭的熟人社会是怎样以讹传讹,在念玫和田老师的遭遇中展示出了骇人的杀伤力,而玄家与丁家的仇恨,念玫家与木格家,恩怨重重,都非从今日而起。
这都体现了《八角亭谜雾》独特立意所拓展出来的叙事潜力。
看似缩小了格局,故事限于家庭关系,实则螺丝壳里做道场,可供挖掘的戏剧空间、戏剧张力,都别有山重水复、惊心动魄之处。
中国人的来处与归处
传统式家庭关系的威权偏见,对于个人的伤害最极致的表现,是在丁桡烈这个人物的悲剧命运里。
一切要从昆曲说起。
昆曲的韵致和意味,承托了这部剧的美学氛围底色,在第一场戏中便展示给了我们。
恶少调戏少女,父亲救女儿,三方追逐强情节的紧张恐惧在昆剧团门前嘎然而止,叙事获得了片刻喘息,创作者和观众同时停了下来、静了下来,重新拾起审视和品味“美”的能力。
江南的小桥流水,镂花窗子,勾勒出极富中国韵致的视觉美感,而镂花窗子中透出的粉墨光影,飘送的幽幽清吟,震慑了剧中两个少女的同时,也震慑了观剧的我们。
这是“美”对人的滋养和疗愈。
昆曲在此处的出现,以及在整篇故事中的贯穿,是一个表征。
剧作故事中选取的《牡丹亭》作为“戏中戏”,则更进一步,将人的天性欲望,作为合理的、美好的事物加以肯定弘扬,精准贴合了丁桡烈的悲剧命运,也切中了《八角亭谜雾》的深层主题。
丁桡烈,从小便暴露了异装癖,遭到原生家庭的残酷打压,无情抛弃,却在昆剧团中得到了保护和包容,在昆曲艺术中得到了灵魂的安放和升华。
他因为是个异类而失去了家,却又在中国传统艺术之美中,得到了一个新的“家”。
虽则,外部大环境的长期压抑最终导致人物的悲剧,但剧作借着这个人物的命运,所指向的救赎之路却坚定而明晰——
在新的家庭关系和社会环境中,应破除陈腐的偏见和陈旧的价值标准,包容、尊重个人的差异化存在。
玄珠的命运,其实跟丁桡烈有异曲同工之处。
在他人舆论中沦为恶女的她,随着故事推进,一道道谜题揭开,我们发现,她实则是家庭中被忽视的存在,偏见的受害者,无奈的自我放逐者。
幸运的是,玄家被悬案笼罩的阴影,因为亲情和爱的千丝万缕联系,成为了每个人破除心结,获得和解和救赎的契机,玄珠也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救赎和新生。
当中十几年的苦痛挣扎,如玄珠所说,是院子里的那棵树,十几年始终在她的梦里。这树,于玄珠而言,象征的就是家。她在“家”中遭到的创伤,也需要在“家”中获得治愈和救赎。
家,对于中国人而言有其独特的意义,是营养,是根系,是来处,也是归处。
然而千年传承的传统观念、传统家庭模式的残余,与现代社会的个人观念越来越多格格不入之处,在新旧交替之中,往往带来关系的撕裂,和深重的创伤。
《八角亭谜雾》独具慧眼,捕捉到了这一戏剧材质,对于这一题材盲区、传统观念中的“禁地”,刺出了精准一刀,挖掘出了中国式家庭关系中的独特戏剧性和高度“悬疑感”。
这一刀又是温柔的一刀,一把指向救赎的医者之刀,指向了传统家庭关系自我更新、良性整合的方向,是国产悬疑剧多样化、风格化的全新样态和可喜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