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十年，修炼十年

那年我23岁，在小城市的一家三甲医院实习。当年的一个病例让我至今难忘。

那是个3岁的小女孩，不明原因肠麻痹，孩子的肚子鼓得很高，从被家长抱进诊室就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小女孩的爸爸手足无措，扑通一声跪在医生面前流下泪来。见此情景，我和一起实习的男同学不禁一同掩面拭泪。

那时的我们只会背书本上的知识，面对病重的孩子却束手无策，能体会到家长的悲痛，却不知如何安慰。除了恻隐之心，我们一无所有。

那年我28岁，在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皮肤科参加培训。

一天，病房来了一名脓疱型合并红皮病型银屑病的患者老Z。这两种类型都属于重症银屑病，而当两种情况并存，更是凶多吉少。

第一次见面时，病重的老Z躺在病床上。因滥用激素，他呈现出典型的库欣综合征面容，面颊像气球一样鼓起，又因高烧而面色鲜红。

他反复高热，皮肤褪了一层又一层，身上不断冒出脓疱，身下的护理垫很快被渗出液浸透，十个趾甲几乎都掉光了。

病情到了这个程度，老Z明显感到了死亡的威胁，身边的亲人和医生都成为他的攻击对象。而此时的我，则承受着他凶险病情和坏脾气两方面带来的巨大压力。

白天，我穿梭于医生办公室、护士站和老Z的病床之间，查房、拍照记录病情、查看用药、与家属谈治疗方案；晚上，完善病历，整理病情，准备查房需要的材料；睡前，还要消化来自老Z的负面情绪。

那是一段疲惫不堪、焦虑委屈，但让我迅速成长的日子。我不停地翻阅各种书籍、文献，力求全面掌握银屑病的诊疗知识，不断精进汇报病情的语句，着重培养自己的临床逻辑思维。

除此之外，我也反思自己，在繁忙的治疗过程中是否忽略了老Z的个人感受，因为他并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值得托付的医生。

思考再三，我及时修正了与老Z的沟通方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老Z慢慢能够平静地接受治疗了。

一个多月后，他逐渐好转出院。门诊复诊时，尽管不是由我接诊，临走时他特意路过我的诊室门口，面带笑容地和我打声招呼。

患者带着不良情绪来到门诊，甚至有时达到剑拔弩张的程度。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老Z，那个曾经冲我龇牙咧嘴地发脾气，后来露出真心笑容的老Z。我总是先把情绪平复下来，尝试不同的沟通方式。

因为我们共同的敌人是疾病，而不是彼此。

这一年，我又迎来了考验。

一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情绪激动地走进我的诊室。

“他算什么专家！一句话没说，开了一盒药就把我打发出来了。他知道我是什么情况吗？”老人向我控诉着上次就诊的不满。

我先安抚她激动的情绪，听她叙述了病情、病史，并且为她进行体格检查。

这是一名全身大面积荨麻疹合并晚期肿瘤的患者。之前肿瘤的确诊和治疗，让这位老人稍有不适便成“惊弓之鸟”，此时身上此起彼伏的大片荨麻疹，更让她如临大敌。

我对她说：“这是荨麻疹里比较轻的一类，要不医生怎么只给您开一盒药呢！其实这药还是很对症的，但是现在需要咱俩一起找找原因。”听到我说病情不重，老太太一下平静了不少。

经过仔细询问，患者最近并没有吃过可疑的食物，没有用过可疑的致敏药物，也没有发生过其他器官感染，只是因肿瘤复查的时间临近，情绪紧张，睡眠有些不太好。

我微笑着对她说：“您放心吧，问题不大。目前综合来看，您很可能是情绪紧张引发了一过性的过敏反应，这不代表您的身体出了大问题。您放宽心，要是疹子退得不理想，您回来找我，咱们还有更有效的药。”

听我说完这些，老太太两行热泪掉下来，说：“大夫，就冲您这么仔细、和气，愿意花时间了解我生活的各方面，我知道我一定能好起来！”

行医十年，接诊类似情绪激动的患者，我也越来越从容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焦虑和吃力。但接诊这名患者的经历，却让我的内心翻滚了许久。

一方面，由于门诊量比较大，很难有时间对所有的患者一一询问仔细。有时尽管治疗没有问题，患者就诊体验却不佳。另一方面，对于有些皮肤病患者来说，心理需求大于药物需求，必须准确识别，否则可能“药倍功半”。

行医十年，修炼十年。

随着人生阅历增加，我充分体会到疾病对人的身心带来的巨大影响。感恩每一名患者，他们都是我的良师，不仅促使我精进医术，还带领我用更广阔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

本文原刊于12月22日《健康报》“医视野·观点”版。

行医十年，修炼十年